<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纸上的故乡</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把故乡写在纸上。</p><p class="ql-block"> 然后用语词描摩:小泉湾、鱼儿山、银洞谷、王家台、梁家庄、乔家院、袁家泉、庄廓廊、大草滩、麦草垛、炊烟、鸽群、山羊、黄牛、木轱辘大车、耙犁耱耧、铁匠铺、木匠铺、银露梅和金露梅,夏天盛开的马兰花与粉团花,冬日落下的白雪,黄昏里的夕阳打开金黄灿烂的天堂……那么多名词、动词和形容词,连绵不断地走出记忆,落入薄薄的纸页,建构起曾经的风景、梦幻和铭心刻骨的追忆,仿佛让遥远的故乡随着诗意的语言,在内心摇曳、飘动,最后氤氲成一片海一样深沉辽阔的乡思。</p><p class="ql-block"> 白纸黑字里的故乡,犹如褪色的底片,被时光浸洗,显影的背景依旧是老山旧水、苍茫人事。当我进入睡眠,那些碎片的梦境,由远及近渐次闪现。我最先看到的是焉支山,峰顶上残雪斑驳,一片连着一片,雪地上偶然闪过岩羊和狐狸的影子,随风而逝,去向不明。接下我看见了沿坡而过的民居,窑洞、土坯房、黄泥小屋、零星的云杉杨树,在黄昏或黎明橙黄的光线里,家家的火盆燃起牛粪火,蓝色炊烟袅袅升起……也有人影在梦中晃动,他们戴着毡帽,穿着大襟衣服,在黄土高墙下晒太阳,说闲话,古今皇上臣子,多少狐妖鬼怪,都从他们的故事里走过,化为陈芝麻烂谷子般的笑谈。</p><p class="ql-block"> 笔墨如水,勾连着故乡的血脉河流。每一次倾诉,每一回怀想,灵魂都会飞离肉体,随着白云清风,落到那个偏僻、安静、蛮荒山村。常常,隐约中听到母亲唤我的乳名,喊我去回家吃饭。寻着那个苍老、温暖的声音,走进家,就能闻到锅里的饭香,有豌豆或青稞熬成的面糊,略带青草颜色,却蕴含着阳光和大地的味道与气息。母亲跪在灶前添柴禾,拉风箱,背影清瘦、单薄,犹如被岁月遗忘的树叶。母亲做好饭,给我们端上桌,然后便斜挂在炕沿上,看着她的几个孩子狼吞虎姻……贫穷与饥饿,是那个时代每个家庭的梦魇,但我的母亲依旧能挺直脊梁,活得坚强、乐观、自信,我们经过了苦难的生活,却没有失去母爱,没有失去温馨的家。</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文字有灵,那些花朵般的符号,可以引领我穿越时光隧道,来到故乡的怀抱。三十年漂泊异乡,虽然我不断在摆弄诗词骈赋,试图将他乡的长河落日、草木花叶,纳于意象意境中,写出了一些长文短章,但跟描述故土桑梓的文字相比,总是情感空虚,内涵苍白,灵魂缺席。我知道一个人的出身地,埋着他那花朵般的胎衣,那是生命之根,牵连着他一生的恩爱情仇。我尽管身离故土,浪迹它乡,心灵的根系依然牢牢扎在那片土地之中。所以,只要在纸上叙写我的故乡,那村庄,那河流,那老屋,那乡邻,或者即使是一个石头,一茎草叶,一片飞花,都笼罩了我灵魂的光辉,都有我情感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怀念我童年的故乡。在白雪茫茫的冬日,时见货郎挑着担子,摇响羊皮拨郎鼓,从村南吆喝到村北,恁多的姑娘媳妇紧跟在他身后,叽喳笑闹,为的就是买几满毛线,扯几尺头绳。蒙古驼队也在这个季节走进村庄,用青盐换取麦子和胡麻。那些骆驼走在夕阳下,如山移动,眼晴里闪着暗蓝的辉光,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到了春夏,故乡的山野蓊郁碧翠,野花在灌木的枝头开放,山雀啁啾,引来骑的牧童吹响悠扬的叶笛。而到了深秋,万山飘洒红叶,小溪凝碧,山岫飘荡出紫色的烟岚。也就是在故乡的四季里,我体会到了生命的灿烂、蓬勃、安静和美丽,同时也有了敏感、忧伤、怅惘与悲天悯人的情愫。</p><p class="ql-block"> 时光如水,伴着故乡的河流向远方,消隐于苍茫历史。随着时代变迁,故乡已是山河依旧,面目全非。我曾真实地踏上那片土地,步入那个山湾,一次又一次寻觅着,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但寻觅已不见旧景,呼喊又无人回应。我发现那个山村的墙到了,门锁了,屋塌了,田荒了,人没了……剩下的只有不断扩大的 废墟,还有野草、孤树、残烟和落日。</p><p class="ql-block"> 我的故乡即将全部消失,唯留亡灵还寄居于纸上,与我夜夜对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从扁都口到俄博</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许多人走出峡谷。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深圳人、美国人、法国人、黄种人、白种人、黑人、棕色人……他们由西安出发,经兰州,过西宁,出扁都口,进入河西走廊,然后穿越西域,走入丝绸之路遥远的西端。</p><p class="ql-block"> 其实,丝绸之路就是由许多元素组成的。草地、雪山、驿站、烽燧、汉墓群、古长城,还有巍峨的城堡以及秦砖汉瓦,还有西风流云和长河落日……古代的人走丝绸之路,是为了交流和贸易,商队逶迤,驼铃叮珰,青花磁器迷人的釉光,丝绸布料柔滑的质感,茶叶与药材的清香,都在长途漫漫的梦中,日夜有灵魂守侯、搭理。而当下的人走丝绸之路,早没了那种承担和使命。目的就是旅游,天南海北的游客,凭借火车汽车,日行千里,看山或观水,在愉悦的赏玩中,放飞心情。</p><p class="ql-block"> 扁都口就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关隘。</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进扁都口,仅仅是为了寻找写诗的情愫。跟几个文友喝过酒,醉眼朦胧,看满山乱石,被阴影笼罩,奇形怪状,恍如山魈。我们躺在山坡上,大声朗读青海诗人昌耀的《慈航》,感觉意象峭冷,如霜风直浸心灵。那时,昌耀刚刚自杀,冷月已葬诗魂。我记得他生前曾数次穿越扁都峡,独立西风,冥想或写诗,然后飘然而去。人并不比雪山雄伟,但因他留下了诗歌,其身影便留在了天地记忆之中,成就了永恒。</p><p class="ql-block"> 二O一四年深秋的某个黄昏,我乘车又来到了扁都口。独自前行,涉水或翻山,身后只跟着云朵与风。风摇荒草,瑟瑟作响,犹如幽灵拔弄琴弦。这里哪有幽灵?最多不过是汉代的月影,唐时的风声。真的,满山的残阳还未退去,嫣红灿烂,恍若历史鲜亮的记忆。站在深谷之间,看见祁连云杉在秋风里摇摆,黑影幢幢,叫我想象到那个年代络绎前行的商旅驼队,还有那些西去的高僧大德、文人骚客……</p><p class="ql-block"> 我在个丘陵前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荒坟,无任何碑志,就是个普通土堆,其上杂草披拂,野花摇曳,有盗洞,如骷髅眼,满含空茫的忧伤。民间传说,隋炀帝于大业年间巡视河西,出祁连山时突遇风暴,其姊杨丽华冻死在扁都口,遂葬于此,当地人叫娘娘坟。考诸史书,虽有记载,但语焉不详,故尔此说尚存疑。另一传言是,该土丘为红军墓。一九三六年,红西路军兵败河西,被俘红军解住西宁,途经扁都口,惨遭马家军杀害。当地好心群众,收尸骸掩埋于山坡,垒土为丘,成为荒冢。马家军活埋红军,屠戮战俘,有史书记述,亲历者佐证,可铁定为事实。不过,荒坟之下是否就是红军冤魂,还有待考证。</p><p class="ql-block"> 沿 甘青公路,前去拜谒石佛寺。一间大殿依着绝壁,悬空而建,孤绝、险峻。殿内不见雕塑,只有一巨大石壁,壁上刻如来佛像,因时代久远,画痕漫漶,佛陀面貌,只剩模糊线条。但香火很盛,往来游人多驻足于此,焚香礼佛,藉此满足自已的红尘梦愿。</p><p class="ql-block"> 进峡谷深处,山路蜿蜒,车窗外云朵缭绕,青溟浩荡。青草灌木覆盖山岩,时见无名黄花在风中摇荡,干净,寂寞,不染人间烟尘。藏人的牦牛散放在山坡,悠闲自在,仿佛黑色花朵,默默开在雪峰之间。我打开车窗,天风天籁随时抵达,清爽里有几分冰冷,冰冷间又含着远离尘世的空寂与悠然。真想对着山谷喊几嗓子,喊住晚归的神鹰,给我们再驮来几片天空的靛蓝,白云的纯净……</p><p class="ql-block"> 夕阳已经落山。我登上了俄博岭。俯瞰,人在群山之上,仰望,人在青天之下。神山苍弯间,我还是一朵雪花,一粒飞尘。俄博是古代游牧民族祭天的地方,直到现在,依然可见飘着经幡的玛尼石堆,依然有藏人在这里俯身膜拜。在俄博,我无言以对山河大地的箴言秘语,默默低下头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