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腹短翅鸲

张军

林深处，四年前我寻得了一处泉眼。泉水清清，无声地流出来，于低洼处汇成浅浅的一汪水潭。潭水清明，水底的石子历历可数，四周的树影沉沉地倒映在里面，浓绿深碧，恍如一块落入凡间的绿玉。

次年后，不知什么原因那个清泉就干枯了，今年我早已备下了三只浅浅的石槽，安置在六盘山林鸟岀没的那个地方，工程结束后便盛满清水，我和几个鸟友前去拍摄白腹短翅够沐浴的时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则屏息敛声，如磐石一般凝固不动。时间仿佛停滞了，周围树影如墨，水汽无声地弥漫，沾染着我的衣襟，也慢慢沁凉了我的肌肤。我们身体的每一块筋肉都渐渐僵硬，膝盖骨里也隐隐酸麻起来，然而我们不敢动，不敢呼吸，只恐惊扰了那渺不可寻的精灵。

我们为它而来——白腹短翅鸲。据说它性喜洁净，尤爱在隐秘之处沐浴。如今清水已备，这微小的水槽，便成了我苦心设下的圣坛，只待神鸟偶然降临。

浓荫深处，鸟鸣时断时续，但皆非我所期盼的。目光一遍遍扫过那石槽，那清水依旧映着天光，沉静如许。偶尔有轻风掠过，水面才漾起一点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像一只始终未曾睁开的眼睛。寂静的重量沉沉压下来，几乎要压垮我僵直的腰背。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痴心：也许它早已从别处飞过，也许它早已在另一处水洼濯洗了它的羽毛，也许我这一番苦心经营，不过是守着一潭空寂的清水，终将徒劳地映照我自己的身影罢了。

就在心神游荡于焦渴和幻灭之间时，一点细微的声响，极其轻巧，如微尘坠地，蓦然敲碎了周遭的凝固。

定睛看去，那石槽边缘，不知何时竟落了一只小小的鸟儿！它通体幽蓝，仿佛古窑深处秘藏的釉色，腹部却雪白如新降的初雪。它先是警觉地立着，乌黑的小眼珠灵活转动，审视着周遭。片刻后，它终于低下头去，试探般啄饮了一口石槽中的清水。

继而，它轻盈地跳入水中。细小的水花立刻如碎玉般迸溅开来。它开始拍动翅膀，用力地搅动那一槽清泉。水珠激射，在透过叶隙的几缕斜阳里，竟如同骤然迸发的星屑，颗颗晶莹，裹着它蓝羽的微光，纷纷扬扬地洒落。它小小的身体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激荡里，水珠在它发亮的蓝羽上滚落，像无数细小的宝石，在幽暗的绿荫里灼灼闪亮。

它洗得忘情，洗得酣畅淋漓。小小的石槽，竟成了它一方恣意嬉戏的王国。那些水珠在它羽翼上跳跃，折射出奇异的光泽，仿佛那幽蓝的羽毛深处，正有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窑变在悄然发生。

然而这盛宴何其短暂！不过几个起落，它已倏然跃出石槽，轻盈地落在旁边的树枝上。它随即快速地抖动全身，细密的水雾便如微雨般散开。它不再停留，也不曾回顾一眼身后那槽曾为它荡起波澜的水，以及水边屏息凝固的人影。双翅一展，一道蓝影无声地滑入浓密的枝叶深处，瞬息便隐没于无边的苍翠里。

我们依旧伏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牢牢缚住。林间只余下石槽里微微荡漾的余波，以及碗沿残留的几粒晶莹水珠。那水珠悬垂着，欲坠未坠，映着天光，也映着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幽蓝幻影。原来我长久焦灼的守候，不过是为了换取这惊鸿一瞥的沐浴图景。

我终于缓缓立起身来，石槽中的水，被鸟儿搅动后又复归澄澈，水面倒映着树影，它从不为谁停留，却又慷慨地允许你窥见它一瞬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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