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机舱门开启的那一瞬间，法兰克福九月的风，裹挟着温润的气息迎面拂来。此时，我的感觉竟与万里之外故乡的初秋如此相似……。我一身短袖体恤，外加时尚秋裤打扮，一丝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悄然漫过余之肌肤，满满的幸福、惬意感油然而生！然而，双脚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眼前铺展开的却是全然陌生的景象：法兰克福国际机场，这座欧洲大陆的钢铁心脏，以其庞大而精密的肌体，无声地宣告着自身的枢纽地位。穹顶高远，通道如织，航班起降的轰鸣与旅客步履的节奏，有机交织成永不衰竭的宏大乐章……！置身其中，一种被高效与繁忙裹挟的渺小感油然而生，它贪婪地吞吐着世界的人流、物流、信息与资金流，运转不息，如同一尊庞大而冰冷的精密仪器。</p><p class="ql-block"> 乘上凯斯鲍尔旅游大巴，车轮碾过异国的街道，留下一行车辙印记。车窗外，一幅幅巨大的政治人物肖像海报迅疾掠过，默克尔冷静的面容与施罗德激昂的姿态交替出现，无声诉说着彼时德国政坛的激烈角逐。海报上鲜明的色彩与标语，为这座严谨的城市平添了几分罕见的喧嚣与热度，仿佛在提醒我们，政治的风暴与日常的平静，在这片土地上竟能如此和谐共生。</p><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考察团一行十九人，带着几分探究与期待，步入法兰克福市政厅。没有想象中的红毯与鲜花，没有热烈的欢迎标语，甚至没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会议室简洁得近乎朴素，唯有每人面前一瓶玻璃瓶装的矿泉水，折射着窗外透进的清冷天光。市长助理麦克斯·凯奇先生已在等候，中国驻德领事馆的小王翻译随行。凯奇先生言简意赅，直接切入主题，介绍市政厅的组织架构与人事配置。他口中吐出的数字令人惊愕：这座统领德国金融、制造重镇、黑森州首府的市政厅，工作人员总数竟不足百人，其中拥有正式编制的公务员，仅有区区十七名。其余皆是临聘人员与社会工作者。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小政府”，却支撑起了“大服务”的惊人效能，其机构之精简，效率之高卓，仿佛一柄精准的手术刀，无声地剖开了我们固有认知中关于政府规模的迷思。他随后介绍的法治建设与立法工作，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如同精密齿轮的咬合，严谨得令人屏息。问答环节亦是如此，凯奇先生回答直指核心，毫无赘言。九十分钟倏忽而过，考察结束。凯奇先生起身，一句“祝各位在法兰克福愉快”尚在耳边，身影已迅捷地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没有多余的客套与寒暄，其务实高效之风，利落得如同秋日里骤然刮过的一阵劲风，留下满室错愕又若有所思的我们……。</p><p class="ql-block"> 步出市政厅那扇厚重的门扉，喧嚣被隔绝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我们已然置身于法兰克福的灵魂之地：罗马广场（Römerberg）。秋天的阳光慷慨地洒落，为广场上那些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的中世纪建筑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考察团成员们三三两两，漫步在古老的石板路上，兴奋地交流着方才的见闻与震撼，话语中充满了对“小政府”理念的惊叹与对高效行政的向往。广场西侧，正是我们刚刚离开的市政厅（Römer），其阶梯状的山墙立面古朴庄严；东面不远处，法兰克福大教堂的尖塔直刺苍穹，那里是这座城市的发源地，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涵养着古老的故事与传说。</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的目光，我的脚步，我的心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广场中央那座巍然矗立的青铜雕像牢牢攫住——“正义女神喷泉”（Gerechtigkeitsbrunnen）。女神高达三米有余，身姿挺拔，在秋阳下闪耀着沉稳而内敛的金属光泽。她左手稳稳托起一架象征权衡的天平，右手紧握一柄代表裁决与力量的利剑。天平与剑，这最古老也最永恒的法的图腾，此刻如此真实、如此具象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时光的洪流仿佛在此刻骤然倒转，将我猛地推回二十多年前那座西南名城成都逼仄的大学阶梯教室。《外国法制史》教授略带口音却充满激情的声音犹在耳畔：“同学们，记住！大陆法系的源头活水之一，就在莱茵河畔。那尊左手天平、右手利剑的正义女神像，矗立在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她是公平与正义最直观的化身，是法律精神不朽的象征！”彼时，课本上那幅模糊的黑白插图，连同教授眼中闪烁的光芒，便在我心中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一个关于亲临其境、仰望真容的梦想。这梦想在经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世事纷扰中，渐渐被生活的尘埃覆盖，沉入记忆的箱底，几乎被遗忘……。</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我竟真的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这法之图腾的诞生之地！女神青铜铸就的衣袂仿佛在微风中轻扬，天平的两端在阳光下闪烁着公正的光芒，那柄利剑则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喷泉的水流从基座四周汩汩涌出，水声淙淙，仿佛在诉说着几个世纪以来，公平与正义的理念如何如这活水般，从此处流向德意志乃至更广阔的世界。我屏住呼吸，仰望着她，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而坚实的青铜基座。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颤栗的激动从心底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性的堤防。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湿润、……。二十余载光阴，年少意气风发时种下的那颗种子，在异国他乡秋日的阳光下，在历经了无数个平淡或艰难的日子后，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破土，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这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或模糊的影像，而是血肉可感、呼吸可闻的“现场”。原来，梦想并非虚幻，它只是需要一个恰逢其时的地点，一次命中注定的抵达，便能挣脱岁月的封缄，显露出它金子般的内核。</p><p class="ql-block"> 夕阳的余晖将罗马广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正义女神像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庄重而神圣。我久久伫立，不愿离去。市政厅里那精简到极致却高效运转的“小政府”，与眼前这象征着法律至高精神的古老图腾，在法兰克福的黄昏里，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图景。它们分别指向治理的理性与价值的追求，如同硬币的两面，共同诠释着这片土地对秩序与公正的理解。我年少时关于法的梦想，在市政厅冰冷的数字与女神像温热的青铜触感中，终于找到了它圆满的落点。这梦想穿越了时间的尘埃，在法兰克福的秋天里被郑重开启，它不再仅仅关乎一个法学学子对知识源头的朝圣，更是一次对治理智慧与永恒价值的深切体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当飞机再次轰鸣着冲上法兰克福的夜空，舷窗下城市的璀璨灯火渐次模糊。我轻轻闭上眼，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正义女神青铜基座那微凉而坚实的触感。那存封了二十余年的梦想，终于在遥远的异邦得以启封、触摸并最终安放。它不再仅仅是青春册页里一枚褪色的书签，而化作生命年轮中一道深刻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这一道印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纵使岁月奔流，世事更迭，有些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终会引领我们穿越千山万水，在某个命定的时空与坐标，与最初的悸动重逢。那一刻，梦想照进现实的光芒，足以照亮所有来时的路，也必将温暖此后的漫长旅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