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947：唐 温庭筠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邹红兵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唐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译文：

画屏上重叠的小山风景，闪露出时明时暗的晨光；仿佛雪地上飘过一缕青云，乌黑的鬓发掠过她的脸庞。懒懒地无心去描弯弯的眉，迟了好久才起身梳理晨妆。

照插花时前镜对着后镜，镜里镜外都是花的倩影。身穿崭新的绫罗短衣，贴绣的鹧鸪似欲飞动；那金线绣成的鹧鸪成双，又撩起她相思的柔情。

注释：

1. 菩萨蛮：本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也用作曲牌名。亦作“菩萨鬘”，又名“子夜歌”“重叠金”等。双调，四十四字，属小令，以五七言组成。上下片均两仄韵转两平韵。

2. 小山：指屏风上的图案，由于屏风是折叠的，所以说小山重叠。一说小山是眉妆的名目，指小山眉，弯弯的眉毛。

3. 鬓云：像云朵似的鬓发，形容发髻蓬松如云。欲度：将掩未掩的样子。度，覆盖，过掩，形容鬓角延伸向脸颊，逐渐轻淡，像云影轻度。香腮雪：香雪腮，雪白的面颊。

4. 蛾眉：女子的眉毛细长弯曲像蚕蛾的触须，故称蛾眉。一说指元和以后叫浓阔的时新眉式“蛾翅眉”。

5. 弄妆：梳妆打扮， 修饰仪容。

6. 贴绣：苏绣中的一种工艺。罗襦（rú）：丝绸短袄。襦，短上衣。

7. 金鹧（zhè）鸪（gū）：贴绣上去的鹧鸪图，说的是当时的衣饰，就是用金线绣好花样，再绣贴在衣服上，谓之“贴金”。

词牌详解：

“菩萨蛮”是中国古典词牌中极具生命力的代表之一，始于唐代，盛于宋，以其含蓄婉转的韵律、灵活多变的句式，成为历代词人抒发细腻情感的常用载体，尤其擅长表现闺情、愁绪与山水闲怀，留存至今的经典词作数以千计。

一、词牌起源：两种经典说法

“菩萨蛮”的名称由来尚无定论，但流传最广的两种说法，皆与唐代的文化背景紧密相关，为词牌本身增添了浪漫色彩：

说法一：源自“女蛮国”传说

据宋代《北梦琐言》记载，唐代宣宗年间，西南有一“女蛮国”，其国人梳高髻、戴金冠，服饰华丽如菩萨（“蛮”为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非贬义）。她们曾遣使入朝，宫中乐工遂模仿其服饰与舞姿，创作了名为《菩萨蛮》的乐曲，后逐渐演变为词牌。这一说法让词牌自带“异域风情”与“华美感”，与温庭筠等词人笔下精致的闺阁场景高度契合。

说法二：源自乐器“菩萨蛮”

另有一种观点认为，“菩萨蛮”最初是唐代的一种弹拨乐器（或曲调名），因音色温婉，常用来伴奏抒情曲目。随着“诗乐结合”的发展，文人开始为这一曲调填词，最终形成固定词牌。这种说法更贴近词牌“由乐生词”的本质，也解释了其韵律为何天生适合表达柔婉情感。

二、核心格律：四十四字的“紧致美感”

“菩萨蛮”为双调四十四字，分上下两阕（片），每阕四句，句式与平仄、押韵有明确规范，但历代词人在细节上略有灵活调整，主流格式以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为标杆，具体可拆解为：

1. 句式：长短交错，节奏灵动

上下阕句式完全一致，均为“七字句+五字句+五字句+五字句”，这种“长起短承”的结构，既能用七字句铺陈场景（如“小山重叠金明灭”），又能以三个五字句收束情感（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节奏从舒展到紧凑，恰好呼应“景→情”的递进，读来有“画面展开后，心绪渐浓”的代入感。

2. 平仄：灵活中见韵律

“菩萨蛮”的平仄没有绝对固定的“死律”，但需遵循“平仄相间”的基本原则，以保证音韵和谐。以温庭筠的经典开篇为例：

上阕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仄平平仄平平仄）

上阕次句：“鬓云欲度香腮雪”（仄平仄仄平平仄）

下阕首句：“照花前后镜”（仄平平仄仄）

下阕次句：“花面交相映”（平仄平平仄）

可见其平仄安排既讲究“对称”（如两句七字的尾字均为仄声），又留有变化空间，避免呆板，让词句读起来抑扬顿挫。

3. 押韵：多押仄韵，一韵到底或换韵

“菩萨蛮”的押韵是其韵律特色的核心，主流有两种方式：

上下阕各押两仄韵：这是最常见的格式，且上下阕韵部可相同（“一韵到底”），也可不同（“换韵”）。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上阕押“灭（miè）、雪（xuě）”（屑韵），下阕押“迟（chí）、池（chí）”（支韵），属于“上下阕换韵”，既保持了韵律感，又避免了单调。

少数押平韵：宋代部分词人（如辛弃疾）会尝试押平韵，让词风更显开阔。如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押“水（shuǐ）、泪（lèi）”（仄韵），而另一首《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则押平韵，可见词牌的灵活性。

三、艺术特点：天生适合“细腻抒情”

“菩萨蛮”的格律设计，决定了它天然适合表达“含蓄、细腻、深沉”的情感，尤其在以下两方面表现突出：

1. 善绘“细节画面”：七字首句可铺陈场景（如“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晨光、屏风），后三句五字可聚焦细节（如“弄妆梳洗迟”的慵懒动作、“双双金鹧鸪”的绣品），通过“大场景+小细节”的组合，让情感藏在画面里，而非直白倾诉，符合古典诗词“含蓄蕴藉”的审美。

2. 能承“复杂心绪”：三个五字句的紧凑节奏，适合表现“心绪层层递进”。如朱淑真的《菩萨蛮·秋》中“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先写秋景，再用“愁闷一番新”“双泪落灯前”“对月临风恨”三句五字，将“寂寞→愁闷→落泪→怨恨”的情绪一步步推向深处，让读者感同身受。

四、经典作品：跨越千年的“情感共鸣”

“菩萨蛮”之所以能流传千年，离不开历代名家的经典创作，不同词人用它演绎出了不同风格，展现了词牌的包容力：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唐代“花间派”的代表作，以精致的闺阁场景（小山屏、金钗、蛾眉、绣罗襦），刻画女子的慵懒与孤独，“双双金鹧鸪”的“双”与女子的“独”形成对比，含蓄点出“春怨”，奠定了“菩萨蛮”写闺情的经典范式。

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作者存疑，但影响深远）：开篇“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以阔大的山水景写游子的思乡之愁，打破了“菩萨蛮”仅写闺情的局限，让词牌可承载“家国之思”“天涯之愁”。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将个人愁绪与家国苦难结合，“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句，以江水喻历史大势，豪迈中见悲壮，让“菩萨蛮”从“婉约”走向“豪放”，展现了词牌的多面性。

综上，“菩萨蛮”不仅是一个有固定格律的词牌，更是一个“情感容器”——它可装闺阁的精致、山水的阔远，也可盛游子的乡愁、家国的悲愤。正是这种“灵活与经典并存”的特质，让它成为中国古典词坛中永不褪色的明珠。

作品简介：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唐代词人温庭筠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花间派”词风的典范。这首词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位女子晨起梳妆的过程，通过对容貌、服饰的描写，委婉地揭示了她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词的上阕“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生动地勾勒出女子起床时的慵懒姿态。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小山”，一说是屏风上的图案，一说是指眉妆，无论哪种解释，都营造出一种朦胧而迷离的美感。而“鬓云欲度香腮雪”则以云喻发，以雪喻腮，生动地描绘出女子的娇美与慵懒。接下来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进一步点明女子对梳妆的漫不经心，暗示她内心的孤独与无聊。

下阕“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则聚焦于女子妆成后的细节。她对镜簪花，花与人面交相辉映，美丽动人。然而，当她穿上绣有金鹧鸪的罗襦时，成双成对的鹧鸪图案却反衬出她的形单影只，进一步强化了词中的孤独感。

整首词通过对女子容貌、服饰的华丽描写，巧妙地运用反衬手法，以物衬人，以双衬单，生动地刻画出一位深闺女子的内心世界。温庭筠以其独特的艺术手法，将细腻的情感与华丽的辞藻完美融合，使这首词成为晚唐词坛的经典之作。

创作背景：

此词约作于大中（唐宣宗年号，847—860年）后期，具体时间不详。据《唐才子传》和《北梦琐言》记载，唐宣宗喜欢曲词《菩萨蛮》，相国令狐绹暗自请温庭筠代己新填《菩萨蛮》词以进。据此可知《菩萨蛮》诸词乃温庭筠所撰而由令狐绹进献唐宣宗之作。其时当在公元850年（大中四年）十月至公元859年（十三年）十月之间，《唐五代文学编年史》编为大中六年（852）前后，正值温庭筠屡试不第之时。

作者简介：

温庭筠，唐代诗人、词人。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东南）人。富有天才，文思敏捷，每入试，押官韵，八叉手而成八韵，所以也有“温八叉”之称。然恃才不羁，又好讥刺权贵，多犯忌讳，取憎于时，故屡举进士不第，长被贬抑，终生不得志。官终国子助教。精通音律。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其诗辞藻华丽，秾艳精致，内容多写闺情。其词艺术成就在晚唐诸词人之上，为“花间派”首要词人，对词的发展影响较大。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存词七十余首。后人辑有《温飞卿集》及《金奁集》。

品读赏析：

金屏映雪懒梳妆：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品读

晨光刚漫过晚唐的窗纱，就先撞进了一架鎏金屏风里——那屏风上叠着的“小山”纹样，被光一照，金粉忽明忽暗地闪，像揉碎了半宿的星光。屏风旁的锦榻上，女子刚醒，鬓边的发丝松松垮垮垂着，像一缕缕轻云，要往她雪似的脸颊上飘。这便是温庭筠笔下的春日清晨，一首《菩萨蛮》，没写一个“愁”字，却把闺中女子的慵懒与孤寂，藏进了金明的屏风、未画的蛾眉、成对的鹧鸪里，浓艳得像一幅工笔重彩画，可细看之下，每一笔都裹着淡淡的凉。

温庭筠是“花间派”的开山鼻祖，最善用“雕金镂玉”的笔墨写闺情——不直白说“寂寞”，只写女子的梳妆、衣饰、器物，让情绪从细节里漫出来。这首《菩萨蛮》便是典范：34个字，像一帧慢镜头，从晨光入窗拍到罗襦贴身，每个画面都精致到能看清纹理，可越精致，越让人觉出那份“无人共赏”的空落。要读懂它，得跟着那道晨光，从屏风走到妆台，从松发看到绣襦，一点点拆穿那些“华丽”背后的心事。

一、开篇：金屏映雪，晨光里的半分慵懒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词一开头，温庭筠就把镜头架在了闺房的晨光里——先写物，再写人，物与人的光影缠在一起，像刚沏好的茶，冒着暖雾，却透着凉。

“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不是真的山，是床头那架折叠的屏风。晚唐的闺房里，常摆这种“山屏”，纹样多是层叠的山峦，有的还会鎏上金粉，显得贵气。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叠着的屏风上，金粉被光扫过，亮处像撒了碎金，暗处又藏着阴影，“明灭”二字，就把这份光影的晃动写活了——不是刺眼的亮，是温吞的、忽闪忽闪的，像女子刚醒时朦胧的眼神。你仿佛能看见那光在屏风上慢慢挪，从这座“小山”爬到那座“小山”，把寂静的闺房，照得有了点细碎的动静。

接着镜头转到人身上：“鬓云欲度香腮雪”。“鬓云”是她松着的鬓发——刚睡醒，发髻没梳，鬓边的头发散下来，像一团软乎乎的云；“香腮雪”是她的脸颊，白得像雪，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或是肌肤本身的香气）。最妙的是“欲度”二字——“度”是“渡过”“飘过”的意思，那缕鬓发不是死死贴在脸上，是轻轻晃着，像要从额头这边，“飘”到脸颊那边，带着点慵懒的动态。就像我们睡醒时，头发乱了，懒得抬手理，任由它在脸上蹭来蹭去的样子，细碎的痒，却懒得管。

这两句里，“金”（屏风的鎏金）与“雪”（脸颊的白）是极鲜明的色彩对比，亮得晃眼；“小山”（硬的屏风）与“鬓云”（软的发丝）是极柔软的质感对比，柔得入心。可这份“亮”与“柔”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空——屏风再华丽，是冷的；脸颊再美，是孤的。晨光把一切照得透亮，却照不进那份“无人共看晨光”的寂寞。就像一个人守着满桌的佳肴，筷子动了动，却没胃口——不是东西不好，是少了那个能一起吃饭的人。

二、承句：懒画蛾眉，梳妆里的三分怅然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前两句是“醒着不动”，这两句是“动了却懒”——她终于起身了，却磨磨蹭蹭，连画眉毛都提不起劲。

“懒起”不是“不想起”，是“起了也没事做”。晚唐的闺中女子，日常无非是梳妆、赏花、等信，可若连个等的人都没有，梳妆便成了“无用功”。你想，若今天要见心上人，她定会天不亮就爬起来，对着镜子细细描眉，挑最艳的胭脂，选最合时宜的首饰；可若只是守着空房，那“画蛾眉”还有什么意思？眉画得再美，谁看？妆梳得再精致，给谁瞧？所以她“懒”——手放在眉笔上，迟迟不肯落，不是不会画，是没心思画。

“弄妆梳洗迟”里的“弄”字，把这份“懒”写得更细了。“弄”不是“认真梳”，是“摆弄”——拿起梳子，梳两下，又放下；拿起胭脂，蘸一点，又擦掉；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好看，可怎么看都觉得没兴致。她不是“慢”，是“故意慢”——好像把梳妆的时间拖得越长，这一天就过得越慢，就能少面对一点“无事可做”的空寂。

这种“懒”，我们其实都懂。比如周末没人约，你明明醒了，却赖在被窝里不想动；衣服堆在床头，明明该洗，却拖到天黑；连饭都懒得做，随便啃个面包就算过了。不是“懒”，是“孤独时的提不起劲”——当生活里没有“期待”，连日常的小事都会变得沉重。温庭筠没写她“为什么懒”，可从这“懒起”“迟梳”里，我们早猜到了：她等的人没回来，她盼的信没送到，她的春天，只有自己一个人过。

你甚至能想象她的动作：坐在妆台前，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她拿起眉笔，对着镜子比了比，又放下，指尖划过妆台上的胭脂盒——那胭脂还是上个月新买的，艳得像桃花，可至今没怎么用过。镜子里的女子，眼波流转，却没半点笑意，只有满满的“将就”——将就着梳头，将就着穿衣，将就着过这一天。

三、转片：花面交映，镜中的五分空落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上片写“懒得梳妆”，下片突然转成“认真照镜”，可这份“认真”，反而更让人觉出孤单。

“照花”照的不是真花，是她头上戴的花饰——可能是珠花，也可能是绢花，插在发髻上，要对着镜子调整位置。可她不用一面镜，要用“前后镜”：前面一面镜，照正面；后面一面镜，照背面。这样一来，头上的花、脸上的妆，就能在两面镜子里“交相映”——花在镜里，脸也在镜里；正面的花对着正面的脸，背面的花对着背面的发，花和脸相互映衬，美得像一幅画。

你看这画面多热闹：珠花闪着光，脸颊白如雪，镜子里层层叠叠都是她的影子，好像有好多人在陪她似的。可越热闹，越孤单——若有个人在身边，帮她插花、帮她看妆，何必要用“前后镜”？她自己对着两面镜折腾，不过是想让这份“美”更周全些，可周全了又怎样？还是没人夸一句“今天的你真好看”。

就像我们现在，出门前对着手机摄像头左拍右拍，调整发型、整理衣服，拍了几十张才满意——不是臭美，是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能体面些。可若身边有个朋友，随口说一句“你这样就很好看”，我们立马就能放下手机。温庭筠笔下的女子，也是这样：她“照花前后镜”，不是为了“美”，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安慰”——哪怕没人看，也要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些，好像这样，就能少一点“被遗忘”的委屈。

“花面交相映”里的“交相映”，其实是“花映面，面映花，花面无人映”。她的美，像开在深院里的牡丹，再艳，也只有院墙知道；她的好，像藏在匣子里的珍珠，再亮，也只有匣子看见。两面镜子把她的美放大了，却也把她的孤单，放得更大了。

四、结句：双双鹧鸪，罗襦上的七分孤寂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全词的最后一句，温庭筠把镜头落在了她的衣服上——新绣的罗襦上，两只金鹧鸪并排站着，成双成对。

“新帖绣罗襦”里的“帖”，是“贴绣”的意思，把金线绣的鹧鸪，一针一线贴在柔软的罗襦上。“新”字说明这衣服是刚做好的，罗襦是薄软的丝绸，穿在身上轻得像云，金线绣的鹧鸪在阳光下闪着光，一看就很贵重。她穿这件新衣服，是想让自己开心点吗？或许是吧——新衣服总能让人多几分精神，好像能把旧日子里的不开心，都遮掉一点。

可偏偏，这新衣服上绣的是“双双金鹧鸪”。鹧鸪是种喜欢成对生活的鸟，古人常把它绣在衣物上，象征“成双成对”。可对她来说，这“双双”的鹧鸪，不是祝福，是刺——她穿着绣满“成对鸟”的新衣服，自己却是孤单一人；鹧鸪在衣服上挨得那么近，她身边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就像我们穿着印满“快乐”字样的T恤，心里却一点都不快乐，反而觉得那两个字格外刺眼。

你能想象她低头看衣服的样子：手指轻轻拂过那对金鹧鸪，金线的触感有点硬，却闪着暖光。她看着鹧鸪并排站着，好像能听见它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可再抬头，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新衣服再美，鹧鸪再可爱，也填不满她心里的空——就像用华丽的布，去补一个破了的洞，洞还在，只是被遮住了，摸上去，还是凉的。

温庭筠把“双双”放在最后，是故意的。前面写了金屏、雪腮、蛾眉、花镜，全是“单人”的景、“单人”的事，最后突然抛出“双双”的鹧鸪，用“成对的鸟”反衬“孤单的人”，把整首词的孤寂推到了顶点。他没说“她很孤单”，可那对鹧鸪，比任何直白的“孤单”都更有力量——你看，连衣服上的鸟都是一对，可她只有自己。

结语：浓艳背后的一抹凉

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像一块裹着糖衣的苦药——表面是金、是雪、是花、是新襦，浓艳得让人移不开眼；可咬开之后，是满满的孤寂，凉得人心里发疼。他从不用“愁”“怨”“孤”这些直白的字，却把闺中女子的心事，藏进了每一个细节里：屏风的金明灭，是她的眼神晃；鬓云的欲度，是她的发丝懒；蛾眉的不画，是她的心绪空；鹧鸪的双双，是她的遗憾深。

有人说，温庭筠写的是“艳情”，可这“艳情”里，藏着太多女子的无奈。晚唐的闺中女子，像被困在华丽笼子里的鸟，有吃有穿，却没有自由，没有期待，只能日复一日地梳妆、等待，把青春耗在空房里。这首《菩萨蛮》，写的不是一个女子的故事，是无数个“她”的故事——是等丈夫归来的妻子，是盼情人回信的少女，是被锁在深闺里、连春天都只能自己看的女子。

如今我们再读这首词，早已没有了晚唐的闺房，却依然能读懂那份“无人共赏”的孤单。比如加班到深夜，回家路上只有路灯陪你；比如生日时，对着蛋糕，却只能自己唱生日歌；比如看到好看的风景，想拍照分享，翻遍通讯录却不知道发给谁。那种“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和温庭筠笔下的女子，其实是一样的。

所以这首《菩萨蛮》能流传千年——它不是一首简单的“闺怨词”，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孤单却体面”的人。我们都曾像词里的女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慢慢梳理自己的心事，把孤单藏进精致的日常里，然后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浅浅的笑，说“今天也很好”。

合上书页，仿佛还能看见晚唐的那道晨光，落在鎏金屏风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屏风旁的女子，终于画好了蛾眉，穿上了新襦，可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春景，一动不动。阳光里的金粉还在闪，罗襦上的鹧鸪还在亮，可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