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马荡，林深日月长

布衣江南

苏马荡的原始杉树，成林，成片，成海，放眼皆是。不少楼盘干脆就没在林海里，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年。当最后的蝉鸣把午后的寂静拉得又细又长时，我又一次钻进了后山的杉树林。天空是如此湛蓝，连呼吸都裹着草木香。阳光穿过云朵，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在小路上斑驳成诗。风，从四面来，带着松脂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把颈背的汗瞬间收干。

我抬头、虚眼，看阳光在林间变换着位置，这是时光移动的脚步么？那么轻，那么快，那么不被觉察。天地静默，杉树们依旧站得笔直，我喜欢靠在它们粗糙皲裂的身上，听树的心跳，那是年轮一圈圈生长的浅吟低唱，比任何市井人声都更让人心安。或许，这心安里就藏着我要的答案，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活着。

林下的世界也自有章法。酢浆草举着紫红的小伞，蘑菇的独脚在风里摇晃，不知名的藤蔓顺着树干悄悄攀爬。蚂蚁排成长队，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残渣。忽然，一只松鼠从枝桠间窜过，惊起了一片鸟鸣。不远处，有溪水流过，声音细微，却清晰可辨。一只蝴蝶不知何故，停在我的肩头，翅膀一开一合，鳞粉在阳光下闪烁着蓝色的微光，美得惊人。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走了这美丽的生灵。这一刻，我与这小小的生命相对，彼此都毫无企图，只是偶遇在这林中。或许，只有当我们放下“有用无用”的标尺，以纯粹之心凝视自然万物时，自然万物才会向我们展露其神性。这种非功利性的互动，本质上是两种生命体在精神层面的平等对话。

我向林子深处走去，阳光渐弱，树影渐长。一只蝉“嘶”地一声叫起来，随即又戛然而止，声音尖锐而突兀。忽然想起有次暴雨过后，林间积起浅浅的水洼。我踩着石阶一步步往里走，忽然发现水洼里浮着一只完整的蝉蜕，头部的触角，复眼，管状口器及三对足，都栩栩如生。更奇妙的是这小小的半透明的蝉蜕，竟然可以倒映着整片天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朵云，或掬起一捧湛蓝。那一刻，忽然懂得，所谓永恒，原是藏在这些转瞬即逝的瞬间里。

当暮色漫进林子时，光影渐渐变得柔和。归鸟的啼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交换一天的见闻。我坐在石阶上，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树梢，把杉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弯腰拾起一片树叶，指腹抚过它锋利的边缘。这叶子在植物学上被称为针叶，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而进化出的形态。但此刻，它只是我手中的一片碧绿，带着树脂的清香，提醒着生命原本的模样。

置身在杉树林，我发现，其实，我和这林间的所有生命一样都是渺小的，速朽的。无所谓高低贵贱。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以不同的形态，不同的生存状态，证明和体验生命的过程。这样想着，我倒是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林间的一株草，或者一棵树。就那么安静地活着，以最本真的模样，承接阳光雨露的滋养，然后在时光的流转里，自然地完成一场生命的轮回。这样的渺小，原本才是最踏实的自由。

起身离开时，裤脚沾了些苍耳的小刺。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约定，要我记得这片林子的馈赠，在功利的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种存在，只需你静静凝视，便会向你展开全部的温柔与神性。林间的日月，这样静，这样长，足够我们把心放回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