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桢寂寞

刘玉东

半桢寂寞

写在伊尹堂书院

地丁

伊尹堂书院之夜，灯影憧憧，书卷横陈，窗外竹声瑟瑟，仿佛有古人细语其间。我独坐在养正楼的案前，一盏孤灯伴我，照见四壁皆寂，唯闻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还有那半开的窗扉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这寂寞原不是全幅的，不过半桢而已。何谓半桢？便是那未写完的一页信笺，未读完的一卷残编，未说尽的一段往事。它不紧不慢地悬在失眠的夜色里，既不肯全然占据心神，又不愿轻易退去，只是如淡墨般渗透在更漏声里。

伊尹堂的书架排列俨然，典籍林立，暗影中似有先贤步履轻轻。我想他们亦曾在此寂寞过——非是空虚之寂，而是与千古相接时的那一点苍茫。烛火摇曳，映着《诗经》里的“耿耿不寐”，照见《灵枢》中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原来古人早已将失眠的种种写尽了，留给今人的，不过是重走一遭他们的心路罢了。

夜渐深时，寂寞竟也有了形质。它时而化作砚中未干的墨，时而变作茶盏里冷去的余渖，时而成为窗外徘徊的风。这半桢寂寞，分明是有重量的，压得书页微微卷曲；又分明是有温度的，比夜气稍暖，比体温略凉。

月光是伊尹堂书院最素净的纸，漫过青砖黛瓦时，悄悄洇湿了檐角悬着的旧铜铃。我披衣起身，脚步轻得怕惊散满院沉寂——案头的《伤寒论》还摊在"太阳病"那页，砚台里的墨早已凝住，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松烟香，在空气里慢慢游移。

廊下的竹影该是醒着的。风过的时候，它们便顺着窗棂往里探，把月光剪成细碎的银纹，落在我未写完的笺纸上。远处偶有狗叫声，像在数着时光的颗粒，每一声都让这夜更静些，也让心底那点寂寞更清晰些——不是空落落的慌，是像茶第五泡的淡，是墨晕在宣纸上的软，是明知此刻无人共语，却偏愿意和这书院的夜，慢慢耗着。

我摸起案头的瓷杯，余温早已散了，倒像接住了满杯的月光。想起白日里一帮故人诵读的声息，想起抄经时指尖的轻颤，此刻都成了这夜的注脚。寂寞原是半桢未完成的画，缺了一笔人间烟火，却也因这空缺，盛下了整座书院的静。

檐角的铜铃终于动了一下，声线轻得像叹息。我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忽然觉得这失眠的夜也不算辜负——至少我陪这书院守过了一段时光，像墨守着纸，月守着檐，寂寞守着这半桢无人惊扰的清宁。

案上的香已将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写出无人能识的篆字。我忽然明了，这半桢寂寞原不是要我消受的，而是要我以心为纸，以时光为墨，将其续写完整的。失眠之夜于是不再难熬，反成了与自我对坐的清谈。

天边微现蟹壳青时，寂寞已悄然褪去半幅。剩下的那一点，我将其折好，收入怀中，如收藏一页未写完的诗稿。想来他日若再逢无眠之夜，还可取出，续写这半桢寂寞的下文。

灯火渐黯，而心渐明。伊尹堂的晨钟将要响起，那时寂寞会完全散去么？或许不会。但我知道，有些文字只能在这样的夜里写成，有些思绪唯有在半桢寂寞中，才能显出其真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