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喜欢登高远眺的少年

娄乒友

40多年前，在新化西部某个村落，有一位嘴角刚长出髭须的少年，最喜欢登高远眺。常常在清晨或者薄暮，穿一双半旧的解放鞋，急速登上屋后面那座小山，垂直高度200多米，全程仅需6分钟，几乎是贴着地面趋行，小路两边的荆棘毫不留情地牵扯着他的衣裤，甚至袭上脸颊，留下道道血痕，他亦不管不顾，只想以最快速度登上坡顶。“快，快，快”，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警示自己，尽管脚下已经快如疾风。

终于登上山顶。顾不上休息，他直接跳上顶坪中央那块巨石，让他的视界更显宽阔。俯瞰山下，辨认着村落十字街头零落稀疏的行人。虽然只有豆子般大小，依然可以辨认出好几个来。碰上集市，街上人声鼎沸，声音丝丝缕缕传上山顶，竟然比身处集市更加清晰可闻。他站在山顶，仔细品鉴这一份人间烟火，内心有些许激动。

然而，他登山的目的，远非如此。他收拢目光，急遽望向远方。村落四面环山，中间一块平地，形如锅底。两条小河，分别从西北、东南向流来，在村口汇合，形成一条中等稍大的河流，流向东方，竟在村落东向形成一个豁口。这也是小村通向外面的唯一通道。他从豁口处远眺。其实远处依然是一线连峰，层层迭迭，并不能看到什么。他便凭籍长辈们的讲述，构想山外那片世界。构想那里的市井繁华，那里更加浓烈的烟火味。

他也曾无数次攀上周边更高的山峰，去看看山那面是怎样的世界。但每次都失望了。山那边依然是高山，以及更偏远、更苦瘠的村落。一个烈焰焚烧的夏日，他跟随一众兄长，义无反顾地登上东西侧那座最高的山峰，听闻山顶可以看到县城，看到县城西面那座屹立千年的白塔。当他费尽千辛万苦，亦步亦趋攀上高峰，身体因流汗过多而几近虚脱，却又一次深深失望了，虽然群山已经被踩在脚下，但纵目远眺，除了白云飘渺，什么也看不见。他流着眼泪在山顶狂奔，试图辨别白云飘缈处隐现的房屋与人声，直到薄暮时分，才高一脚低一脚跟随兄长们下山。虽然并没有看见集镇，更没有看见县城，却让他从此知道，山那边的世界何其广绰！

他生长于这个村落，深知在黄土地讨营生的种种艰辛与不易，内心虽不嫌恶，却冀想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个村落，开启另一种生活。他知道实现这个冀想有多难。如果不格外努力，注定只能与长辈或兄长们一样，一辈子与土地厮守，与田间杂草为伴。如何实现这个冀想？对此，他一片迷茫。没有人指点指拨，他在迷茫中奔波，年复一年，恰似一位迷途在深山的外乡人，舍命狂奔，最终在绝望中折返，而远方那轮红日逐渐西沉，寂寞和恐惧像迷雾一般升起……。

看不清远方，于是他弯下身子，专注于脚下。他深知，惟有读书，可以拯救自己。他如饥似渴地读书。参加田间劳动时，他在兜里放一本书。中途歇息的时候，避开侃大山、抽旱烟的人群，躲到树荫处，静静地读几页文字。在山腰放牧黄牛的时候，同样如此，有时过度沉醉于书中的世界，浑不知黄牛已经横越山界，进入了青翠喜人的玉米地。

因为看不清远方，生活便多迷茫，前路便多崎岖。武侠电影盛行的时代，他也被习武潮裹卷，成为疯狂的武术爱好者，为提高控腿能力，他每天“压腿”好几个小时，把腿压成了“罗旋腿”。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乒乓球，从此便成为狂热的球痴，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便成为乡间球王。但练习这些，究竟有何益处？挥汗如雨之时，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最终无法面对父亲的责难，只得把喜爱暂时搁置，深埋心底。

为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他不断磨炼心智。家中本不需要柴禾，他仍坚持上山砍柴。暑气逼人的夏日，他身穿长衫长裤，抬头望一眼头顶，灼人的烈日还挂在庭中，眼前光灿灿一片。脑中闪过一丝犹豫，却最终一咬牙，摆脱庭院的阴荫，走上了荆棘四布、百折千回的山道。他也曾跟随儿时的玩伴去小河淘金，扎一个猛子，挖上一兜泥沙，洗却残沙，偶见金粒，虽然没有让裤袋鼓起，却让他内心充实。

自小因为形象思维强，数理思维相对欠缺，导致他正规的学习严重偏科，成绩一直不甚理想。最终得益于一项特别的高考改革，侥幸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他思忖，这也正是从小喜欢登高眺远的结果。虽然登高并没有看清远方，却让他从此知晓远方。知晓远方有一样东西在等他，他迟早会与它相交相会。

三十余载时间转瞬即逝。虽然跳出了“农门”，“农”字却早成为他的标签，写在沧桑脸上，刻在灵魂深处，让他始终难以亲近城市烟火繁华。也曾挣扎，也曾奋起，却屡屡被城市特有的权谋和诡道无情击倒。在市井里出没，在浊世中沉浮，他最终迷失了自己。

那个喜欢登高远眺的农村少年，去向了何方？夜阑人静之时，他也曾无数次在内心拷问自己。没有答案。生命里有些东西，原本没有答案。或许也不需要答案。

无需登高眺远，无需憧憬远方，且让苦短的生命，无声无息地寂灭吧———他低头对自己说，轻轻地说。抬头时，却已泪染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