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自行车轮碾过黄土高原的褶皱，我循着陈忠实先生笔下蜿蜒的踪迹，一路颠簸前行。当暮色四合之时，终于停驻在一处极僻静的山坳之中，打听乡党他遥遥指向高处：“喏，凤凰嘴，到了。”</p><p class="ql-block">我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踏着荒芜的小径向上跋涉，眼前豁然现出一块古旧的石碑。碑面已然断裂，其上斑驳的刻字勉强可辨：“宝钟寺”。我心中一阵悸动，伸手抚过碑石上粗粝的纹路，指尖划过之处，仿佛触到了沉睡土地底下那口呼吸的温热——这便是先生文字里蛰伏的魂灵栖所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正兀自沉浸于遐思，却见碑后悄然转出一位僧人，灰布僧衣，清癯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中轻捻着佛珠。这深山古境，竟还住着人？我一时惊愕无言，他倒先合掌为礼：“施主有缘，贫僧妙吉。” 原来他亦为修行而来，欲在此地静守禅心。</p><p class="ql-block">于是，两个孤零的身影便在凤凰嘴山顶安顿了下来。妙吉和尚早已收拾好了两间窑洞，我住东侧，他居西首。窑洞幽深，洞壁上黄土被岁月打磨得温润而光洁，像蒙着薄纱的旧日灯盏。洞口望去，视野却无比开阔，群山如涌动的青色波涛，层层叠叠铺展向渺茫的天际；山脚下细瘦的河流，在日光下如银蛇般闪着粼粼的光，蜿蜒曲折着，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p><p class="ql-block">时光在凤凰嘴上，便如云烟般飘荡流淌。我伏案于小桌，笔尖在纸上簌簌作响，追逐着心中那些奔涌的文字；妙吉则常在洞前静坐，或诵经，或观想，木鱼声清脆悠扬，一声一声，仿佛在敲打着山间清寂的时光。我们彼此言语不多，却共用一个灶台烧饭，同饮一瓢山泉，渐渐竟也生出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来。偶尔抬眼相视，彼此眼中映照出的，皆是山野赠予我们这无言的清明澄澈。</p><p class="ql-block">一日，为寻访陈公笔下那片隐秘的杜梨树林，我骑车飞速在山路的碎石山路上。谁知被后的汽车相撞，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急遽地向下滚落。剧痛霎时如电击般窜上腿骨，我顿时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仰卧在嶙峋石堆之间，茫然凝望着上方那一片碧蓝高远的天空。</p><p class="ql-block">当我强忍着痛楚，挣扎着爬回窑洞时，夜幕已然低垂。妙吉见状，急忙扶我躺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随即转身，身影迅疾消失在浓重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一身寒露归来，手里紧攥着几株草药，灯影里他默然将药捣碎敷在我伤处。敷药之后，他又取出一块洁净的布条，仔细为我包扎妥当。灯光下，他动作轻缓而专注，神情里蕴着一种无言却浑厚的暖意，竟使我心中原本汹涌的痛楚与惶惑，竟奇异地渐渐平息了下来。</p><p class="ql-block">腿伤使我只能滞留山上，山居的日子便这样被拉得悠长又缓慢。每日清晨，我拄着木棍挪到洞口，看晨曦一点点染红山峦，万籁俱寂中唯有山风拂过草木的沙沙声。妙吉也常常陪坐一旁，有时他凝望远处，目光深邃，仿佛早已穿透了眼前山峦的轮廓，看到了更辽远的景象。时光的流转，无声无息地渗入脚下的泥土，渗入我们缓慢的呼吸，渗入这山居的每一寸肌理，无声地改变了我们呼吸的节奏。后来，腿伤渐愈，我竟也习惯了这般山居的恬淡，索性安心住了下来。</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某夜，风雨大作，天地间充斥着呼啸的声响。我与妙吉对坐于窑洞内，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着，光影在洞壁上勾勒出巨大晃动的影子，如无声的皮影戏。妙吉忽然开口：“施主可知凤凰涅槃？” 他声音低沉，却穿透了风雨，“这山名凤凰，大约也暗喻着一种焚烧，一种重生吧。” 他目光沉静地看向洞外无边的墨色，仿佛穿透风雨，看见某种沉默的燃烧，“如同我们，在此相遇，各自煎熬，也各自新生。”</p><p class="ql-block">我默然点头。蓦然回首，这窑洞竟成了我生命里一处意外而深邃的转折点。当初追寻陈忠实先生足迹而来，像一粒无意飘落的种子，却在凤凰嘴的泥土里扎下根须。当我再次走向洞口，眺望那被晨曦温柔点亮的群山，心底已非初来时的探寻与漂泊感——脚已深陷于泥土，仿佛山峦与我血脉已暗暗相连。</p><p class="ql-block">这凤凰嘴，终究不只是地理的印记，它更是在人精神荒原上拱起的一座峰峦：我们跋涉至此，各为所求；当肉身与灵魂都经历那场无声的淬火之后，才恍然悟得——所有寻觅的终点，原来不过是与自己、与亘古无言的山河最终和解的起点。</p><p class="ql-block">此刻山风拂面，满目青翠，窑洞安稳如大地沉实的怀抱。山下尘寰车马喧嚣，自有其奔忙的旨归；而我与这山，在彼此深处埋下了根须，从此共守着一片天空的辽阔与岑寂——静默之中，只听见风在轻轻翻动岁月这本无字的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