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沙冲口

江边一子

　　 我家就在沙冲口

（散文）

魏启新

沙冲口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它曾经还是“村”下的一个“组”，于今连个“组”的身份也没保住，就是一个稍大点的塆场而已。和隔它不远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桃花源相比，尽管一样的山青水碧、土地平旷，一样的屋舍俨然、纤陌交通，但名气却要小得可怜，以至不出方圆几里，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再没有几个晓得它的“大名”的人了。然而，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刚好处在几镇几村的交接点上，冲口里面有几条分叉的土路，虽然现在已经荒废，从前却是许多人往来常德（鼎城）、桃源两县间的港二口、逆江坪、桃花源、龙虎、芦花一带的必经之路。所以当年的沙冲口，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地方。而今每谈及此，这里的老人们还免不了有些兴奋，有些伤感。

　　但这小小的沙冲口，却是我少年时代成长的地方，那青山脚下有一栋平房，就是我父母的家。这里，留有我太多的成长故事，萦绕着我一生的牵挂。但也实话实说，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它的景象并不秀美：那些起起伏伏的山丘，因为过度砍伐，多是荒坡秃岭，荆棘与杂草丛生；一条盘曲而过的河道，因为山洪肆虐，尽是荒滩与溃堤，一线浅浅的流水在其间觅路；山脚下，土路边，二十多户人家的房子，大都是半盖土瓦半盖草，低低矮矮，透风漏雨。另有几户人家的房子，是净用土墙稻草搭成，更是常常遭遇“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苦恼。

（此为百度图片）

　　那时候，冲口山脚边临溪的一个沙土台上，就有一栋这个样子的房子。房子不大，只有三间。房顶上无一片瓦，盖的全是稻草，房子的四面有三面是土墙，只有正面的中间装了几块木板，两头则是扎的一些竹木条子。那房子住的是我的嘎嘎，平日给她打伴的就是我和我妹妹。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每当半夜三更刮风下雨时，那早就搁在床顶上的几个木盆，就会响起嘀嗒嘀嗒的水滴声。倘若是疾风骤雨来袭，感觉这整个房子都在摇摇晃晃，顷刻会倒，令人一夜惊悚。嘎嘎这时候最揪心的是，房顶上的稻草肯定又被这阵罡风卷走不少。但我嘎嘎是个心性达观，眼光开阔的女人，虽然已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却从未见她面对生活中的这类不幸事儿哀声叹气过。她还时常对儿孙辈的人讲：硪瑯鼓也有翻身的时候。别看俺沙冲口这地方现在条件差，过日子难，连已娶进门的媳妇儿也要被娘家接走，但现在世道好，只要人勤快，吃得亏，沙冲口会变样的，沙冲口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此为百度图片）

　　我嘎嘎尽管已作古快半个世纪了，但她的这句话却是早就显灵了的。在她走后没几年，她的那三间稻草屋就被拆除了，原址上建起了一栋砖瓦结构的平房。建这房子的是她的一个小侄儿。这个时候，她一直关心着的几个侄儿们，都先后脱离了王老五的队伍，成了家，建了房。到而今，她这几个侄儿当年修的那些平房又没要了，重建了砖混结构的楼房。现在的沙冲口，几乎是家家住“洋楼”，户户有庭院。这些农家小院的构造都极具江南山丘民居的妙致，可将远远近近的山峦、溪河、田园，和那不断变幻着的四季景色揽至窗前，收于眼底。

　　其实，这些年来，沙冲口人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住房，还改变了自祖辈以来赖以生存的那山，那水，那路。我儿时见到的那些癞痢头似的荒坡秃岭早已重新披上了绿装，于今都是树木浓荫，郁郁葱葱。那条盘曲溃烂的溪河，也已裁弯剪直，有了坚固的堤岸。堤岸上成行的枫杨树高高大大，枝繁叶茂，倒映于荡荡碧波中。人们从前出行的那条土路早不见了，于今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处在新时代，沙冲口的变化是多样而深刻的，唯有不变的，是沙冲口人自己那颗坚守土地的心。先辈们给他们留下的百多亩良田，他们视若珍宝，不舍不弃，年年耕耘，年年丰收。但他们却又紧跟世代，舍弃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做到了从耕地，到收割的全过程机械化操作，播种、施肥、喷洒农药已是由无人机空中作业。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的生产方式的改变，可说是沙冲口有史以来发生的又一次革命性变化。经营这块土地的沙冲口人，于今真正已从艰苦繁重的田间劳动中解放出来了，他们也已不仅仅执着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是在不断拓展着自己的致富路径。

　　我很早时就走出了沙冲口，但每当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时，就特别希望它也能跟上形势，改变面貌，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地方。于今，几十年过去了，当我看到它的面貌已真正发生了改变时，满怀欣喜之余，却又心生遗憾。我知道，这一面貌改变的背后，一定有着令人感动的故事，我是很想将这些故事形成为文字的，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所熟悉的、与我同龄的沙冲口人，虽然个个都是改变沙冲口面貌的主人，且都跟我一样早生华发，但他们却依然辛勤忙碌着。他们是无暇与我闲谈陈年往事的。至于那些年轻的沙冲口人，就更不屑于与我这个半生不熟的花甲老人扯什么谈了。

　　其实，所谓已经退休的我，看似得闲，实则也是忙忙碌碌的，虽说是常回家看看，又有几次不是来去匆匆？真要我去深度探求今日沙冲口变化的背后故事，竟然是何其之难。我所能做到的，也只能是把对它的喜爱与敬意，化作为对它崭新面貌的深情凝眸而已。

　　今天的沙冲口，无疑是最美丽的。每当我看到那青山、那碧水、那田畦、那农舍，还有那缭绕其间的轻烟薄雾时，感觉就是在观赏一幅浑然天成的大写意画。好一派满是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啊。此时，你若闲坐于庭院，或徜徉于路径，会感觉到一种难得的宁静，难得的放松，和难得的愉悦。而你又是否会觉得？这是虽不是桃花源，却并不逊于桃花源。也许，这才是世人心中真正向往的桃花源。

完

2025年8月30日于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