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不再圆•回忆母亲之十

老顽童ZBT

月不再圆

母亲吃不下正常的饭食已经成个月了。老年人的经验说男怕节前女怕节后。我们便打算过完中秋节，十六就回农村老家去。我们也怕。怕真的就刚好是节后呢？那就干脆中秋节当天回吧。毕竟农村有母亲住了几十年的家，老了也要安葬到农村去。况且当地的风俗有“人老在外边不能进村”之说，千年的传统也很讲究“落叶归根”的。我总不能因为母亲临终的事惹村邻们的讨厌吧。

八月十四一早，我和妻子照常给母亲洗脸梳头换纸尿裤。然后，我调好奶的温度去喂给母亲喝，妻子便守在旁边看着。几天来，母亲连流食也不想进，一直是我“逼”着喝的。喝上三五口，母亲就摇手表示不喝了，停一会儿，我再踅过去逼她喝几口。这天，我刚舀了第一勺，母亲就连连摇手。我使出惯用的伎俩，她还是摇手不喝。我硬给灌了一勺，妻子却连声叫停。我愕然地停下来看着妻子。妻子脸色沉重地说:要么咱回吧，现在就回。

我愕然中又生出几分茫然。妻子沉重地说，你喂奶的时候我注意看了，他婆的嘴歪了，向右歪的。我一下子慌了神。我听人说过，人临终的时候口鼻会歪，男左女右……

我赶紧给表弟建国和好朋友赵建军打电话，让他们开车过来。赵弟又找了辆面包车。抬人装包袱，很快驶出县城，向陈家醍醐驰去。刚上车不久，就嗅到一股剌鼻的恶臭。我心里更打开鼓了——也是听到的经验之谈——人老之前会排便，俗话叫“腾肚子”。我的心紧张得嘭嘭乱跳，双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脸，心里倒海翻江。

母亲的头靠在妻子的肩上，安祥地靠着。没有说话，没有呻吟，只是安祥地靠着。好像是颠簸在汹涌大海上的小船终于靠上了静谧的港湾。

回到家，我们把母亲向早已铺好的床上抬去。刚进窑门，母亲就睁开了双眼，转着头四处打量，然后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放心了，终于回到她自己心心念念的家里了。

这时，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样子。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许庄表姐打来的。她说，中秋节来了，她今天到县城来看姑。妻子接电话，说我们带母亲刚刚回到陈家醍醐。不到半小时，表姐来了，一如既往地为母亲带了十几样各种果蔬。可惜，母亲再也吃不了了。

把母亲安顿好，妻子马上给母亲换纸尿裤。当一大滩黑色的粪便进入视线时，我心里又是一声咯噔。黑色，人到“腾肚子”时的粪便一定是黑色的——又一个经验之谈。

各种迹象似乎都在一齐证明着，母亲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我还是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啊！

我还想着让母亲在乡下住上一两个月，到烧暖气时再返回城里呢。

跟着车，我回城去骑摩托。在家一两个月，要随时应付各种事，没车不行。

不到十二点，我又骑车回到了乡下。院子里外， 窑洞里外，大婶大嫂，大叔大哥，出出进进。妻子麻利地迎进送出。我一边和邻居们打着招呼，一边奔向母亲的床边。

母亲拉着一位大嫂的手，亲切地注视着，好像仍是十多年前一样，拉不完的家常。我拿起勺子，又给母亲喂了两口，母亲摇了摇头，又去看着她的老姐妹们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四点。邻友们陆续回去了。

我和妻子时不时看看床上的母亲，一边倾听着粗重的呼吸，一边归整着早上拉回的包袱。

突然，母亲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我和妻子急忙奔过去。母亲大张着嘴巴，大睁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伸手到鼻孔前，已经没有了丝毫气息。

妈，你还有啥话没说？你还想见谁？你牵肠挂肚的还有什么事啊？

这个时刻，是公元2016年9月14日17时03分，农历丙申年八月十四日刚交酉时。

　　母亲的生命之火永远地熄灭了。我的感情之水却一下子汹涌澎湃，不可遏止。烧下炕棱纸的时候，我哭得全身发抖，四肢麻木。

这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心中母亲的形象，永远地定格在这一刻。

小时候我附母背，浑然不知三春暖；到如今，母离我侧，悚然顿觉五更寒。入户我寻娘亲，相逢唯在梦境里；倚门谁望愚儿，求抚只忆襁褓时。

我心中的月亮，再也不会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