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一拱手》 （叙事散文）

彭龍

元顺帝退出大都那年，是个干爽的秋日。宫墙外的老槐树正落着叶，一片一片，黄蝴蝶似的在风里打着旋。他站在高台上，望北边的山。山是青灰色，隐隐约约像一道屏风。这个蒙古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太监说：“你看那山，像不像大都的靠背？如今我们要走啦，这椅子让给朱元璋坐罢。”

老太监姓朴，高丽人，在宫里伺候四朝皇帝了。他眯着眼望了望，慢吞吞道：“陛下，山还是山，椅子倒是要换人坐了。”顺帝听了，竟笑起来：“你这话说得通透。”

这是至正二十八年（1368）的事。后来人写史，总爱把亡国之君描得凄惶狼狈，唯独这位元朝末代皇帝，退场退得从容。仿佛不是逃难，倒是像出门访友前，把家里收拾妥帖了才走。

一、黄河水与红巾尘

事情须得从十七年前说起。

至正十一年（1351），黄河决了口子。水势浩大，冲开白茅堤，直泻千里。中原百姓原就苦于徭役，这一来更没了活路。朝廷说要治水，征发民夫十五万，派了贾鲁当总治河防使。银子拨下去，层层盘剥，到民夫嘴里只剩了糠麸。河南河北一带，传起一首童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果然在黄陵冈挖出个独眼石人。红巾军就这般起来了，像野火燎原，从颍州烧到蕲州，从徐州烧到襄阳。

那会儿顺帝刚登基不久，汉名叫妥懽帖睦尔。朝中老臣都说新皇帝是明白人，恢复科举，黜退了好几个贪墨的权臣。有个山西来的举子，在殿试上写了“天下苦徭役久矣”，考官要黜落他，顺帝却点了同进士出身：“能说真话的，总是好的。”

但宫里比宫外还乱。扩廓帖木儿和皇太子两派斗得厉害，宗王们各怀心思。有时皇帝在殿上议事，底下大臣说着说着便吵起来，蒙古话、汉话、色目话混杂着，听也听不明白。

某日顺帝到南城微服私访，见个老农在卖儿鬻女。问起来，老农哭道：“修河的粮食被官爷扣了，娃他娘饿死了，这两个小的也活不成。”顺帝默然，回宫后从私库拨了五百两银子，叫亲随悄悄送去。亲随回来报：找到老农时，他已经吊死在河堤柳树上了。

皇帝站在寝宫窗前，望见东南方天际发红，不知是晚霞还是起义军烧城的火光。

二、江南有个朱重八

这时候，朱元璋正在江南一带伸展拳脚。

这人原是凤阳的穷小子，放过牛，当过和尚，要过饭。后来投了红巾军郭子兴部，竟显出本事来。他娶了郭子兴的养女马氏，军中称作“朱公子”。郭子兴死后，他便接手了队伍。

顺帝曾看过朱元璋的檄文，是学士危素捧来的。那文章写得不文不白，但意思明白：“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顺帝看了笑道：“这个朱元璋，倒是直爽。”

危素是汉人老臣，听了这话跪在地上不敢起来。顺帝摆摆手：“起来罢，说得也是实情。大元治天下百年，终究是亏待了南人。”

后来朱元璋灭了陈友谅、张士诚，在应天府称了吴王。有探子报来，说朱元璋每日四更起床，批阅文书，接见乡老。顺帝对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说：“你看此人，起于微贱而能勤政，倒是比朝中某些王爷强些。”

太子哼道：“不过是个反贼。”顺帝摇摇头，不再说话。

至正二十七年（1367），朱元璋派徐达、常遇春北伐。二十五万大军沿运河北上，势如破竹。山东、河南传檄而定，大都已是危城。

三、大都秋凉

明军快到城下时，元廷乱作一团。

有主张死守的，说祖宗基业岂可轻弃；有主张西迁的，说可退往和林依扩廓帖木儿；还有劝皇帝投降的，说是顺应天命。朝堂上吵吵嚷嚷，像一锅煮沸的奶茶。

顺帝却异常平静。他先去太庙祭告了祖先，命人将历代实录、玉册金牒打包封存。又召来京兆尹，嘱咐道：“明军入城，不可纵兵扰民。大都百姓，蒙汉杂居百年，都是无辜。”

中秋那夜，他在清宁殿设宴。只请了几个老臣，席间有奶饼子、马奶酒、烤羊肉，并几样汉式点心。老臣们食不下咽，顺帝倒吃了两片羊肩肉，饮了三盏酒。

宴罢，他叫太子取来文房四宝，写下一首诗：

“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 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 信知海岳归明主，且喜丹青忆俊才。 待到文星临北阙，老夫端的返蓬莱。”

写罢钤了印，吩咐道：“明日明使来了，把这个交给他。”

第二日天明，徐达兵临城下。奇怪的是，明军并不急于攻城，只在城外扎营。顺帝望见明军营中旗号整齐，对朴太监说：“徐达是知兵的人，这是在等我们体面离开。”

黄昏时分，顺帝换了骑射服。太子、后妃和几个心腹大臣都已准备停当。他们从建德门出城，一路北行。守城的将士跪送，顺帝在马上拱手还礼。

有个老城门吏磕头道：“陛下几时还？”顺帝勒马，望了望暮色中的城楼，轻轻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老人家保重。”说罢打马而去，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四、草原明月

顺帝北走，并非一味逃难。到了上都，他重组朝廷，封扩廓帖木儿为齐王，也速为梁王，还想联络辽东、云南的旧部。

但明军追得紧。徐达遣将来攻，上都守不住，又退往应昌。塞外苦寒，许多跟来的大臣受不了，病倒了好几个。

顺帝却似开了心结。他常在草原上骑马，有时带着弓箭射黄羊。应昌行宫简陋，他反比在大都时睡得安稳。某夜召太子来说话：“你知道我为何不死守大都？”

太子道：“父皇仁德，不忍百姓遭殃。”顺帝摇头：“是守不住。朱元璋得天下之势已成，强守不过是多死几万人。大元气数尽了，该当如此。”

他望着帐外明月，缓缓说：“蒙古人从草原来，回草原去，也是常理。成吉思汗的子孙，能取天下，也要能失天下。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英雄。”

太子垂泪：“儿臣只是不甘。”顺帝笑道：“有什么不甘？汉人有句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你看这月亮，照过汉宫，照过唐苑，如今照着我蒙古包，不都一样明亮？”

五、谥号“顺”字

洪武三年（1370）四月，顺帝病死在应昌。死前还念叨：“若得葬于大都西山，远望宫阙，于愿足矣。”终年五十一岁。

朱元璋得知死讯，对群臣道：“妥懽帖睦尔知顺天命，退避而去，当谥为顺帝。”遂遣使致祭，又命人修《元史》，将元朝列入正统。

这步棋下得妙。当时北方尚有蒙古部众数十万，辽东、甘肃、云南还有元朝旧将。朱元璋若赶尽杀绝，难免激起死战。如今给前朝皇帝体面，安抚了人心。后来许多蒙古部落归降，也多因此举。

有个故事：后来永乐年间，有个老蒙古王爷到南京朝贡。宴间说起旧事，老王爷道：“当年顺帝离开大都时，命人把宫室打扫干净，典籍整理齐整，说明主来了要好生交接。”永乐帝听了，沉吟良久，吩咐给老王爷加赐彩缎十匹。

六、茶凉了再续

汪曾祺先生写过：“凡事都不必太执着，好比喝茶，凉了再续便是。”元顺帝退位，便似这凉茶续水。

他未必是多英明的君主，但最后这番处置，确见智慧。不拼命、不投降，而是认清大势，从容退场。保全了皇室尊严，也免了百姓刀兵之灾。后来北元在草原延续二百余年，文化交流未尝断绝，都因这退场留了余地。

历史如长河，朝代更迭本是常事。能上能下，能进能退，才是真豪杰。元顺帝最后写的那首诗，朱元璋后来看到了，对徐达说：“这个人，倒是明白人。”

明白人难得。亡国之君多要么昏聩到底，要么刚愎自用，要么摇尾乞怜。像顺帝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确实少见。

大都的老槐树如今还在，每年秋天照旧落叶。叶子飘下来，有的落在紫禁城红墙上，有的落在胡同灰瓦间，并不分什么蒙汉元明。

天下江山，从来不是哪一家的私产。这个坐坐，那个坐坐，如是而已。要紧的是坐的时候善待百姓，走的时候体面从容。

元顺帝做到了后者，于历史长卷上，留下一个清瘦背影——北出居庸关，马上拱手，似辞行，似告别，到底透出几分豁达。

这等心态，在中国两千多年帝制史上，算得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