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镜映万象

水也

世人说山水无情，草木无心，但千载烟云流逝至今，“景由心生”四字却永远沉淀下东方的智慧情致与深情体味。

山之所以能含情带笑，水之所以可动魄萦思，不过是人将自己这颗灵明的心揉碎倾洒到了万象当中。故苏子泛舟赤壁之下，见流水如不舍昼夜奔赴远方，又似从容而无穷无尽，自叹而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宇宙洪荒间浩大的无始无终，实也因了那颗在逆境里豁达昂扬的心灵，化作对生命无尽的美妙咏叹与宽慰之镜。

人生初涉尘世之际，“景由心生”尚未完全彰显其玄奥微妙。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揭人生三重境界之初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际我们以原始直观的眼晴看待世界，见山仍是山的刚硬轮廓，视水照旧为水的流转姿态。然而天意终究深藏莫测，命运无常如暗涌的水流；当人们被那巨浪猛然颠簸跌落之时，外景便倏忽显出狰狞幻变的面目。

到了命途多舛，身心俱疲之际，景心合一则成了暗面中苦涩又刻骨的存在印证。杜甫长安困顿，流离颠沛之际，眼中花溅血泪，耳中鸟鸣亦惊飞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在此刻只是借来之物，唯满含诗人灵魂痛楚的哀歌与泪水的投射。更显沉痛的李清照，于中年凋零后，独在庭院，黄花不再可爱，已变作孤寂绝望的无尽象征：“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其命运多舛里，黄花堆积成心底挥之不去的伤心印痕，深植着再也无法排遣的憔悴凄怆。

悲苦如同烧红的烙印，却唯有穿越其烈火熔炉，才终于寻得破暗光明的生命转机。自命运洪流的低谷昂首而出的灵魂，便可能淬炼出一双能于寻常中见出诗意的灵觉慧眼。陶渊明远离官场樊笼，虽不免有饥馁与拮据之苦楚时，却更能从寻常村野里，品尝到了令人醉心的精神自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东篱清菊，那南山微云，正是他抛却羁绊的魂魄之镜，映照出的不再是苦，分明是洗尽尘埃后内心舒展、自然清亮的至乐之境！

此时万物之于灵魂，再也不是漠然疏离的存在。王阳明于观花时曾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花之澄明鲜丽绽放，实由心之灿烂醒觉点亮的。东坡谪居惠州时曾吟“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倾轧摧迫，尽化成了他心中安睡与自在的钟声轻响，如泉眼般脉脉滋润了他的心灵花圃。

“景由心生”这四字，从最初清纯照见世界的澄澈，辗转过命运的惊心泣血，终铸成了一座沉甸甸的魂魄之镜，最终映照出一个崭新的人间、丰饶的世界。因此，人若能守住自己这颗心，则无论处于何种际遇，皆可在天地万象之间寻找到灵魂的映照与栖息之处。纵使王国维以悲剧谢幕于昆明湖心——那曾倒映李清照愁容的湖面，终无法抚平他自己饱含忧虑的内心，然而湖的清与浊，仍皆取决于投向它的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心镜中投影出的万象光色，那才是我们真正经历的生命世界：在困厄之境它或许如冰霜寒水，在超然之际它则幻为自在灵台。

当我们怀着澄澈开阔之心去凝视，世界便永远拥有慷慨接纳与款款包容之力。它教会我们即使在尘埃弥漫的征途，亦可如陶潜之见南山，照见一个自在深婉的自我灵魂，从而寻回心灵最为开阔的栖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