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涛

陈华国

雨过天晴，沿九宫山南麓的窄径上行，愈近大崖头瀑布，山路愈显泥泞。岩缝间青苔湿滑如油，手杖叩击的脆响，未及传远便坠入瀑布的轰响中。

转过最后一道山脊，眼前豁然开朗。百丈悬崖如刀劈斧削，青灰色岩壁上爬满深绿爬山虎。往日垂悬如白练的水流，此刻化作千万匹脱缰野马，自崖顶践踏而下。飞瀑撞击岩壁处，溅起数丈高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水沫飞溅三十步外，打湿前襟，凉意沁入肌肤。溪水早已改换了模样，清浅见底的溪床，此刻奔涌着黄褐色浊流。岸边草木被压弯了腰，几株野山姜的白色花朵在水中时隐时现。折断的树枝、腐烂的果实、不知名的野草，都在激流中翻滚沉浮。一块磨盘大的卵石被水流推动，与岩壁相撞时发出闷响，让人想起古寺晨钟。

崖壁石刻众多，水中碑铭却属罕见。刻着"聽濤"二字的青石，半截身子常年浸在水中，只露出顶部字迹。石面爬满青苔，宛如披着绿绒袈裟。流水在字迹间游走，"濤"字三点水格外润泽，似被活水滋养。世间石刻多居高临下，唯此碑甘居下流，任溪水冲刷。百年间，春汛急流鞭笞，寒冬坚冰啮咬，字迹反被磨洗得愈发清晰。《九宫山志》记载，明末清初时武当道士在此结庐，或为彼时所留，然无确证。遥想当年，必是于此风雨如晦之日，斧凿声声，应和着满谷雷鸣。刻下的并非仅是二字，而是将一瞬的感悟楔入永恒，是对天地伟力的一份谦卑注脚。或许正是这样的雨季，便已预见百年后的过客，会在此处领会自然的暴烈与永恒。

蹲在下游礁石上观望。水花时而吞没字迹，时而退让三分。日光穿透水雾，在岩壁上投下变幻光影。瀑布两侧的崖壁上，马尾松斜刺里伸出，树根如龙爪般紧扣岩缝。瀑布的轰鸣在山谷中回荡，时而似金戈铁马，时而若梵呗声声。片刻恍惚间，石刻的"聽"字仿佛随着声浪起伏，耳部偏旁微微颤动，聆听这天地间的巨响。未时三刻，水势又涨。上游冲下来的枯木撞击岩壁，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青石被完全没入水中，只在水流稍缓的间隙，从漩涡的缝隙里，瞥见那两个字倔强地存在着。石面几道新鲜的裂痕，记录着这场无声的较量。巨石以自身的沉静与坚韧，吸纳并转化着流水的狂暴，最终将这力量沉淀为自身厚重的一部分。一如观者之心，初始被雷霆万钧之势所慑，继而却在持续的轰鸣中觅得内在的宁静，仿佛魂魄也如那石刻般，被激流涤荡得清澈而坚实。

下山小径，石阶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绵软如毯。溪水漫过石阶，没至大腿，冰凉刺骨。水流冲击力之大，不得不以手杖为第三只脚。几次险些滑倒，全靠抓住岩缝里的树枝才稳住身形。藤蔓湿滑如蛇，勒得掌心生疼，却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暮色四合时回首望去，西天尚余一抹橘红，瀑布已隐没在青灰色雨幕中。归鸟成群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声淹没在轰鸣中。唯瀑布涛声依旧，如亘古不变誓言，在群山间回荡。

当夜梦中，巨石仍在浊流中巍然不动。夜半醒来，窗外雨声淅沥，恍惚又化作瀑声轰鸣。自此，身虽离山，耳畔却永驻一派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