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眼里不一样的《兰亭》

老孙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里涉及书法的内容基本集中于卷一，分“论用笔”、“评法书”、“跋自书”、“评旧贴”四节。和赵孟頫《松雪斋文集》一样，也有很多评跋《兰亭序》的内容，计17则，为所涉名帖最多，引人关注的是一些未知的新鲜。和不少书画家一样，爱用别称，或《兰亭叙》，或《兰亭》，或《褉帖》，或《稧帖》。17则评跋里尽显历史、现实、个人三个维度，认识自然非轻率，非盲目，是体会，是道理，慢品有益。

他说，行世《兰亭》墨迹无一不是“唐名贤手摹”本，“欧之瘦（肥），褚之肥（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评法书》）但“《兰亭》无下本”。（《题禊帖黄庭各帖后》）

执笔、用笔、章法，谁是书法中的第一要素？角度，时代不同，结论各异，差别还不小。右军力主执笔——“意在笔先”；松雪注重用笔，以为“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思翁则更在乎章法：“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神品也。”（《评法书•古人论书》）

上古时的庄子把人与自然高度相应和谐的现象描述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后人浓缩为“天人合一”。这一思想在作书上的体现就是所谓的“人书合一”——书与“人法”的高度和谐。史上最早一件有名有姓并达此境遇的墨迹就是王羲之《兰亭序》，后千余年的董思翁是第一个正儿八经地诉诸文字，把它冠以“神品”的人，理由正是此书满纸都是“人法”。

影响书家风格及成就的因素很多，诸如学养、书写技能、人文环境、书写工具、个人天赋，等等。个人天赋因素最是重要，它的大小决定着个人成就之高低。以摹帖为例，它体现了书写者掌握技法的基本功力，能力相当的人摹同一墨迹，所得差别不大，典型范例就是传世的欧、虞、褚本《兰亭序》，尽管差异存在，但很小。自由书写时则完全不同，欧阳询严峻险劲，虞世南圆融文气、褚遂良意趣俊朗，然王字影子在他们身上仍依稀可见。柳公权也学《兰亭》，之后的柳体则完全两样，根本看不出与《兰亭》的渊源。一位书者面对如雷贯耳的名贴，写自己的字。要么是一窍不通，要么是超级自信。柳公权显然是后者。《临柳禊帖题》如是说：“柳诚悬书《兰亭》，不落右军《兰亭序》笔墨蹊径。古人有此眼目，故能名家。”反观玄宰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

“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弦琴者”，“余临书乃与原本有异”，（《临禊帖跋后》）“生平不能终篇”。（《临禊帖题后》）

“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禊帖》面目相似。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评法书》）

又是这么解释“离”的，《评法书》“大慧禅师论参禅云”：“盖书家妙在能会，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原来“离”，就是脱去原帖的习气，而取其神。常挂嘴边的“风格”、“特征”，是现代语境，在董思翁那里就是“习气”，名家皆有。如此气魄，还真不是每个古代书家都有的。

曾经把明末一些著名书家临名帖尽是自我的行为称之为“个性意临”，董玄宰、王觉斯、邢子愿、八大山人无不如此。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玄宰所谓“离”的体现，至少董思翁是这样。其自称“书《兰亭》”，而不是临《兰亭》，就是最好说明。而且其书《兰亭》还非常漂亮，留传至今成为经典。

欧阳询定武《兰亭》（局部）

欧阳询《九成宫》（局部）

虞世南摹本《兰亭》（局部）

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局部）

褚遂良《临兰亭序》（局部）

褚遂良《伊阙佛龛碑》（局部）

董其昌《临褚临兰亭序》（局部）

兰州韩不言先生旧藏《黄庭兰亭颖上原石精拓本》局部（图片来自网络）

柳公权楷书《兰亭序》（局部）

董其昌谢世前两月所书《兰亭》跋文见《跋自书•临禊帖跋后》：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弦琴者。觉尤延之诸君子，葛藤多事耳。丙子【崇祯九年（1636）】八月其昌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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