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眼泪

風聲

晨雾还未散尽，江北的肯德基前坪已聚了十二个人。头盔上的反光条明明灭灭，像夜空中欲明欲暗的星子；单车链条轻响，一声一声，仿佛在数着心跳。 我们自称"轻骑"，却不知这轻，原是带着比风更沉的思念——要去见一面新邵县西北边陲祟山峻岭中的下源幸福水库，见一面记忆里那片碧波荡漾的"天使之泪"。 从蔡锷大道出发，一路小缓坡骑过酒香溢满空气的酒厂，快到平安新邵县时拐个弯向西奔去。出城时，阳光故道的柏油路被初阳烤得发软，踏上去竟有微微的弹性。 清澈的石马江水声在耳边碎成银片，叮叮当当，像是有人把星星撒进了水里。新田铺的稻浪起伏成海，一波一波，推着我们的车轮向前。巨口鋪的苍天古槐镌着名镇的人文历史痕迹。白云岩庵堂祈福的梵音袅袅娜娜。天龙山脉横亘眼前，像一道古老而傲慢的门槛，我们咬紧牙关，把汗水当钥匙，一齿一齿嵌进山的锁孔。 坡道陡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汗水从额头滚到睫毛，咸得睁不开眼。有人笑："这盐，够炒一盘菜了。"笑声被山风撕碎，飘进更深的绿里，又被树木的叶子接住，轻轻放回地上。 　　四个小时的喘息，大汗淋漓地挥洒，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先去塘边村那个蓝湖看一看“天使之泪”。 　　走过村庄，爬上一个坡骑入羊肠小道，路窄不说，杂草丛生，还有陡然凸兀的顽石冒出，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摔车。骑着骑着，前面又有一段稀烂泥泞的路，我们只好扛着单车迈过。 又骑了一段时间，林子里突然蹿出一截碧蓝的尾巴，像谁不小心撕下天空的一角。我们冲到塘边村的小水潭，潭水凉得扎骨头。 小K摘掉头盔，整张脸埋进去，再抬起来时睫毛上挂着一粒晶亮的水钻。他傻笑着说：“像给眼睛吃了薄荷糖。” 我捧了一捧水，阳光穿过指缝，把水照成一颗滚动的蓝宝石。那一刻，我们真以为找到了“天使的眼泪”。谁也没想到，几小时后，同样的水会在干涸的库底摔得粉碎。 告别了塘边，我们继续骑行，五十公里的蜿蜒，县村乡道奔驰，下源村的屋檐终于从竹影里探出头来。 我们战烈日，踏山坡，最终瘫在农户的荫凉下，井水冲过手腕，凉得打颤，像是突然跌进了冰窟。老人递来粗瓷碗，凉茶里漂着两片薄荷叶，一口下去，仿佛把整座山的绿都吞进喉咙，连呼吸都染上了青草的气息。 可没人敢多喝，生怕多耽搁一秒，那滴"天使的眼泪"就会蒸发，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 于是赶紧再启程，走卓笔水乡，路更窄，阳光更毒。 十重大界的鸟道悬在云端，千年前的候鸟是否也这样俯冲过？我们推车步行，鞋底碾过碎石，咯吱咯吱，像时间被踩碎的声响。 忽然，树影尽头闪出一抹蓝——幸福水库！我们狂奔几步，又猛地刹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那不是蓝，是灰白的裂帛。辽阔的水域缩成一条细线，裸露出龟裂的河床，像被撕掉鳞片的鱼，在阳光下泛着惨淡的光。 我蹲下身，捧起一抔沙，指缝间漏下的不是水，是滚烫的碎屑。塘边村那捧曾被我唤作"天使眼泪"的碧蓝，此刻在掌心摔成八瓣，每一瓣都映出天空的错愕，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干涸哭泣。 　　风掠过，卷起细尘，迷了眼。我分不清是沙砾还是泪，只觉得喉咙里堵着整个雨季却落不下一场痛快的雨。 队友们沉默地散开，有人用鞋尖在干裂的泥上画波浪线，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有人把空水壶倒扣，听风穿过瓶口的呜咽，那声音像是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 我们像一群朝圣者，千辛万苦抵达圣殿，却发现神像早已风化，只剩下空荡荡的基座，还留着我们掌心的温度。 不甘心。兜兜转的我们又返回下源村，没有饭店便泡方便面充饥，之后，又绕水库去到大坝。 从乡间小道水泥路踏频，不一会，水泥路变成碎石路，碎石路变成泥浆，泥浆里嵌着枯枝与塑料袋，像是大地的伤口里塞满了棉絮。骑行六十公里，终于到了坝上。 大坝的混凝土斜坡裸露着，水位线退到脚踝处，像一道耻辱的刻度，记录着曾经的水位和如今的干涸。曾经淹没村庄、孕育鱼虾的浩瀚，如今瘦成一把嶙峋的骨，突兀地刺向天空。 我伸手触碰坝体，水泥的粗粝刮过掌心，却冷不过心底那阵战栗，像是有人突然往我心里泼了一盆冰水。 灰心的我们也没特别失望，因为下面的水渠栈道林荫密布，骑行在这幽境之中，可以遮住烈日的曝晒，清凉能抚平我们的疲惫与伤惑。 一路蜿蜒下坡，始由水泥路变窄断头，接着是沙石小径。骑行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仿佛是在无径的草原上奔跑，每一步都踩出新的路。 潺潺的溪流一直陪伴在身旁，含羞地带着切切私语，像是在叮嘱下次再来，一定会精心梳妆恢复幸福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在燥热中有了清凉的慰藉，到了山下峡谷中，我们尽兴下溪玩水，水花溅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是天使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之后，又爬上了一道山梁，虽然十分艰难，我们咬着牙又绕过了几个山头，爬升740米站在山巅，蓝天下，簇簇白云向我们涌来，亲吻在脸上，像是在安慰我们受伤的心。 看过了远处脚下的山嵬，与十重大界山顶上的风车对语，补充了山泉，携一路风景下山，从龙溪铺大峡谷一路小下坡骑到释印寺山脚石烘桥边，之后沿俊美的资江小三峡返回。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可以跨过干涸的库底，却跨不过心里的沟壑。 有人轻声唱起《橄榄树》，声音飘在暮色里，像最后一只不肯离去的鸟。我们十二人排成一列，站在大坝顶端，像十二根倔强的桅杆，而脚下早已没有海，只有一片干裂的河床，像一张张开的嘴，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归途，月亮早早升起。山影如墨，虫鸣如针，一针一线缝补着破碎的静默。我回头望，黑暗吞没了水库的残骸，却吞不掉记忆里那片晃动的蓝。原来最痛的告别，不是"永不再见"，而是"再见已非"，就像你以为会永远鲜艳的花，某一天突然发现它已经枯萎。 　　回到城市，霓虹在柏油路上淌成彩色的河。我却在红灯前恍惚，仿佛看见斑马线间渗出一线碧蓝，像地底偷偷冒出的泉。我蹲下身，指尖却只触到滚烫的沥青。 身旁的孩子拽母亲衣角：“妈妈，那叔叔在找什么？”女人答：“大概是丢了一滴眼泪。” 我笑了笑，起身继续走。 天使的眼泪，或许从未真正干涸，它只是从水库的眼角，流进了另一些更隐秘的地方——流进我们十二人的瞳孔，流进每一次想起便隐隐作痛的呼吸里。 从此，每当下雨，我都会站在窗前，摊开掌心，等一滴从云端坠落的蓝，告诉我： “别怕，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