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之十五：Grand Canyon (2)悬崖上的小屋

宁静

动笔写这篇旅记前，心中先涌起深切的怀念——为大峡谷北缘在7月4日龙布拉沃大火中枯殒的草木花卉、丧生的飞禽走兽，也为那些殒于山火、并曾为游客提供便利与舒适的百年建筑物。



　　5月26日，我们从卡纳布出发，驱车两小时，终于在下午四点前抵达大峡谷北缘的访客中心。那块带着古朴野趣的招牌，像藏在心底惦念了许久的珍宝，此刻终于真切地映入眼帘，心头的欢喜与兴奋几乎要满溢出来。

访客中心坐落在海拔两千六百多米的高山上，许是因路途遥远，这里游客寥寥，格外安静。我们将车停在宽敞的停车场，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圆滚滚的小松鼠正惬意地啃着满地的松果，时不时抬眼望过来，倒像是在打量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参天的松树遮天蔽日，不仅送来高山特有的清冽凉意，更像一道天然屏障，轻轻挡住了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我们立于停车场树影疏朗处远眺，只见沟壑纵横间，层叠的岩群浸在午后的阳光里。紫红色的岩石如列阵的契石，在绵延无际的峡谷中铺展开去，那股恢宏雄壮的气势，纵然隔着重重屏障，也依然能穿透而来，撼人心魄。

让我们意外的是，北缘竟如此清静。从停车场往访客中心走去，沿途几乎不见其他游人，脚下厚厚的松针被踩得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满地硕大的松果，引得圆胖的松鼠欢腾雀跃。

和所有国家公园一样，室外陈列着许多信息牌与地图，上面详细标注着园内各观景台的景致与行程规划建议，能让人获得不少实用指引。从访客中心往南，依旧古木参天，高原清冽的空气里满是松脂的香气。林荫之下，一栋栋由石墙与松木搭建的房屋静静矗立，造型简洁，且带着鲜明的地域特色。

始建于1928年的Grand Canyon Lodge，既是一座开放式旅馆，更是大峡谷北缘的标志性存在。它依傍悬崖峭壁而建，与深达千米的峡谷仅一步之隔，惊险与壮阔近在咫尺。

拾级而下，石头砌筑的台阶引着人走入旅馆。垒石而成的墙壁、原木构筑的屋脊，处处透着原始部落的质朴气息。走入旅馆小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阳光灿烂的阳光厅，向南望去，一面山墙与壁立千仞的峡谷垂直相接，宽大的玻璃窗巧妙划分出室内外的界限——既将浩瀚无垠的大峡谷全景温柔地揽入室内，又稳稳隔开了窗外险象环生的深渊。

于是，在这精妙雅致的空间里，你尽可180度环视辽阔峡谷。即便只是慵懒地蜷缩在柔软沙发上，峡谷的烟岚云霭、四季流转的风光，也能毫无保留地映入眼帘。

阳光厅宽大的落地窗透射着四时的光影。

山岚轻漫，云岫悠然，窗外的高山峡谷景致穿过玻璃，悄然映入室内，也深深投射在每个人的心上。

与大堂相连的便是餐厅。近百年时光流转，这里除了时常更换的餐布始终整洁如新，其余一切都还保留着初建时的模样——只是当年鲜亮的原木屋脊，已染上岁月浸润的沉郁色泽；石头墙体吸附了一代又一代游客的气息，如今愈发显得温润亮泽，带着时光打磨的圆融。

下午四点多，离就餐还有些时候，西斜的阳光漫过洁白的餐布，将窗外一川峡谷的灵秀风光，也轻轻投映在宽大的玻璃窗前。

　　

步出室外，便是一方不算宽敞的阳台。石砌的矮墙圈起十几平方米的平台，共同构筑成这片悬崖之上的天地。

下午四点多，阳光依旧明艳，而两千多米的山巅之上，已然清风拂拂，凉意送爽。斜倚着稍作休憩，浅啜几口清茶，竟有了几分微醺。20多亿年的深谷长风，轻轻摇响屋檐四角的风铃。恍惚间，看那谷中层层叠叠的岩壁，竟如万马奔腾，在翻涌的云光里朝着我们奔涌而来。

走出小屋的阳台，便是狭窄的Transept Trail。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向下，一块三面凌空的岩石突兀地悬在千米悬崖之上。岩石顶端有道横向裂缝，已化作一道深达十余米的贯通伤；即便设有围栏，站在这孤峰之上，仍会阵阵眩晕袭来。强劲的山风穿过空旷的山谷，仿佛随时都能将这孤石劈成两半，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大峡谷小屋看到的德瓦神庙、梵天神庙和琐罗瓦斯德神庙的宏伟壮丽的景色

　　

凭栏远眺，大峡谷敞开了她宽广的胸怀。赭红、紫红的岩层皱褶层层叠叠，如涌动的波澜，从十七亿年前的地层深处向你奔涌而来。此时天蓝如洗，浩荡的峡谷上空，淡蓝色的烟霭若有若无地飘荡，像一层轻盈的面纱，温柔地覆盖着千山万壑，一直绵延到天地相接之处。

蓝色的庄重与红色的热烈相互撞击，仿佛一首雄浑的乐曲，又似地球最深沉原始的力量，从地心深处向着无限空旷的远方绵延而去。

　　傍晚的太阳漫过山岗，漫过山脊，将最后几分余晖慷慨地泼洒在山川万物间。山崖与陡坡的褶皱里，藏着一片新生的白桦林。阳光穿过那雪一般的枝桠、雪一般的树干，筛下细碎的金波，落在轻薄的叶片上。每一片叶子都像缀满了碎金，随着风轻轻晃动，将太阳的光芒晃成了流动的星子。

　　

“阳光下的色彩交响曲”——此时，峡谷岩壁在日照下仿佛化作一台色谱仪，红、橙、黄、紫等色彩渐次铺展，晕染出层次分明的光谱。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深邃的峡谷此刻俨然成了阳光下的色彩舞台，那些或凝固或跳动的斑斓色泽，在淡蓝色的薄雾中交织辉映，奏响一曲蓬勃的生命乐章。

　　然后这一切美景都将永远定格在我的影像中。

2025年7月4日，亚利桑那州北部的季风季带来了暴虐的雷暴。当第一道闪电劈中北缘松林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将成为大峡谷百年历史上最严重的生态灾难之一。

龙布拉沃大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短短72小时内，烈焰如同饥饿的巨兽，吞噬了2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那座始建于1928年的地标建筑，曾见证过我以及无数游客的惊叹与感动的悬崖上的小屋也被火舌吞噬。除了小屋，50至80栋建筑化为灰烬。游客中心的纪念品商店只剩下扭曲的金属货架。

那天当我从电视新闻看到这一消息，我无比痛惜那片我曾经到过的土地，那片给我带来无限震憾、快乐与感动的土地。

这些天整理两个月前的资料和影像时，我总为没在北缘访客中心留下更多影像而深感遗憾。当时总想着要把有限的时间留给观景台，怱怱而过，终究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对于大峡谷而言，这场灾难既是悲剧，也是重生的契机。正如护林员约翰•戴维斯在废墟前所说：“大火摧毁了木屋，但无法摧毁人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我们会重建小屋，就像1937年那样，但这次我们将带着对自然更深的敬畏。”

山川虽隔，风月同天。遥想那片壮丽的土地，只愿我们曾走过的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偶遇的山鹿仍在山涧绿草间悠然踱步，瞥见的鸟儿还在枝头雀跃欢唱，机灵可人的松鼠依然在脚前身后轻快跳跃……更盼新的阳光再次洒满峡谷时，那些从灰烬中萌发的幼苗，终将在岁月里生长成下一个百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