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97年浙江衢州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润的软冷,悄无声息地渗进衣衫。办公室的老齐早已打开了电暖器,送出融融暖风。窗外偶尔飘下细雪,刚贴上窗玻璃,就化作一道淡淡的水痕。</p><p class="ql-block">我刚把当年的党员年报按乡镇、街道和部门单位逐一整理整齐,指尖还沾着纸张的微潮,周樟树副部长推门进来,微笑着对我说:“小缪,跟我去一趟徐部长办公室。”</p><p class="ql-block">心里顿时“咯噔”一响,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档案夹的牛皮封面。徐朝今部长三个月前刚从市委办调来任职,三十出头年纪,据说是全市最年轻的区委常委、组织部长。刚上任几天就去省委党校参加新任组织部长培训,这几日方回,所以我至今还没与他搭过话,在楼道里我曾碰见过他几回——总是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暗红色领带一丝不苟,连袖口的纽扣都严谨扣好。即便只是匆匆照面、点头问好,他眼中也透着一股沉稳干练。</p><p class="ql-block">走进徐部长办公室,阳光从窗棂间隙漏入,照亮书架上那排深蓝色封面的《党建研究》,让房间里的严肃气氛稍显柔和。周副部长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则在沙发就座,语气温和含笑:“部里研究决定,调你转任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你在组织科这些年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的能力和为人,组织是信任的。”</p><p class="ql-block">我一怔,手里的档案夹险些没拿稳——办公室主任不仅要处理行政杂事、协调各科室关系、做好与区委区政府各部门的沟通,还要负责牵头写部里的综合材料,远比组织科的工作复杂得多。还未理清思绪,徐部长已从办公桌后走了过来,西装衣角轻擦过桌沿。他注视着我,声音沉稳而踏实:“办公室是组织部的‘中枢’,承上启下。你做事认真,肯动脑筋,文字基础也不错,我们信得过你。刚转岗不用急,有不明白的地方,多请示周副部长,也可以直接来找我。”</p><p class="ql-block">这番话,像一杯刚沏好的龙井,暖意自心口向下蔓延。我连忙握紧拳头点头:“谢谢部长,谢谢周部!我一定努力学习,尽快适应,绝不拖部里工作后腿!”</p><p class="ql-block">“正好,眼下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徐部长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通知,递到我手中。暗红色的领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指了指通知上“重点发言单位”那行字,目光郑重:“下月初,市委组织部要召开改制企业党建工作部长例会,我们柯城需要做交流发言。这份材料,就由你负责撰写。”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是你转岗后第一次牵头写重要材料,也是我上任后第一次参加全市组织部长例会。材料不仅要写出柯城的实招,还要经得起推敲——你要多用心。”</p><p class="ql-block">我接过通知,指尖摩挲到纸张上微微凸起的油墨印,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办公室主任的担子还没熟悉,就要准备这么重要的材料?我仔细将通知叠好收进衣兜,连边角都抚得平整:“请部长放心,我一定好好研究,争取把材料写扎实!”</p><p class="ql-block">走出部长办公室,电暖器低声嗡鸣。我摸了摸口袋里尚存温度的通知,想起徐部长那身挺括的西装、一丝不苟的领带,还有周副部长拍我肩膀时传来的暖意,心里悄悄憋足一股劲: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埋进了资料堆。旧档案柜里的改制企业名单蒙着一层灰,桌上垒起《国有企业党建工作条例》和来自长三角的案例汇编。就连食堂打饭时,我都在琢磨“员工思想动态怎么写得实在”。同事小李经过我的工位,笑着递来一块烤红薯:“缪主任,你这茉莉花茶都凉透了,快吃点热的。”我这才回过神来,杯子里的茶早已没了热气。红薯外皮焦香,一股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里——而我中午只匆匆啃了个肉包。</p><p class="ql-block">初稿是手写在方格稿纸上的。写完那天,我反复读了三遍,连标点都逐一核对,自觉对得起“办公室主任”这个新身份。下班时,我捧着稿纸走向徐部长办公室,脚步轻快,仿佛小时候捧着满分的试卷,心里藏着几分小小的得意。</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我正期待部长能说几句肯定的话,没想到徐部长亲自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将那叠稿纸递还给我——指尖还沾着些红墨水的痕迹。我接过来的刹那,脸颊顿时发热: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手写批注,横线、竖线、圈画,红墨几乎盖过了我原来的字迹。就连“党建”二字的字间距,他都用红笔标注着“稍宽些”。</p><p class="ql-block">“重新誊写一遍吧。”他语气平静,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慌乱。我捏着稿纸的手有些发颤,低头细看那些红字:“需补充老员工对改制安置的顾虑分析”“线上党建平台要写清操作流程,比如每月2次线上党课的具体时间”“措施部分须明确责任科室和完成时限”……每一条批注都点出了我的不足——我只顾搭好“框架”,却忽略了部长要的是能落地的“细节”。</p><p class="ql-block">徐部长离开后,我坐在办公桌前,玻璃杯里的水凉得浸手。“是不是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岗位?”“部长会不会觉得看错人了?”种种自责涌上心头,鼻子忍不住发酸。正发愣时,周副部长端着茶杯走过来,看到我手中的稿子,拍了拍我的肩:“徐部长对材料一向严格。替你,他以前是负责叶继革市长材料撰写的,叶市长对材料的严格是出名的。你看他的批注,每一条都是在教你如何把工作做细,这是在帮你成长啊。”</p><p class="ql-block">我慢慢平静下来,将红色批注一条条抄录到新的稿纸上,如同学生认真整理错题。夜晚的办公室只剩我一人,台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我对照案例汇编逐字推敲,将“员工思想动态”拆解成“老员工安置顾虑”“青年员工发展诉求”,把“线上党建”明确写成“每月1号、15号晚7点开展线上党课,同步开通党员信箱意见征集通道”。累了,就泡一杯浓茶,抬头望见窗外的路灯。忽然想起白天路过会议室,看见徐部长提前半小时到场,正蹲在地上认真拾起散落的会议材料——藏青色西装的裤脚沾了灰,他也毫不在意,只细心将每一张纸片抚得平整。</p><p class="ql-block">整整三天之后,我把第二版手写稿交了上去。心里依然没底,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踏实——每一个观点都有案例支撑,每一条措施都写清了“谁来做、怎么做、何时完成”。徐部长翻了五分钟,抬起头说:“这一稿比上次好。但‘责任分工’部分还可以再细化,比如明确企业党委和组织部的具体对接人。”没有满篇红批注,只有两处淡淡的铅笔标记。他说这话时,暗红色的领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p><p class="ql-block">又过了两天,我把第三版手写稿递了上去。那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落在纸页上,字里行间明亮而清晰。徐部长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在纸上停顿片刻,抬头笑了笑:“可以了,拿去打印吧。”</p><p class="ql-block">仅仅八个字,却让我心里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热红薯,暖得发烫。后来才知道,在那次会议上,柯城的交流材料被市委组织部部长点名表扬,称其“接地气、可操作,能直接作为参考”。再回想起那段改稿的日子,那些红批注哪里是批评,分明是徐部长手把手地教我:搞组织工作,就得像缝衣服,针脚要密,线要拉实,半点都马虎不得。</p> <p class="ql-block">时光悄然流逝,一年的光阴如花开花落。这一年,我撰写的每一份材料都凝着心血与汗水。每次提交前,我都像一位细心的裁缝,反复检查、修改,不放过一个字、一个标点,对每一处用词再三斟酌,仿佛工匠打磨一件珍品。当我再次把材料交到部长手中时,心中不再如从前那般忐忑,而是多了几分自信与从容。这一回,稿纸上那些曾经刺眼的红批注,已如潮水退去般几乎不见踪影。一股清泉般的欣慰与喜悦,在我心中静静流淌。</p><p class="ql-block">两年的时光,在奋笔疾书与反复推敲中匆匆而过。我像一棵曾在风雨中倔强挺立的小树,将部长的严格要求视作阳光与雨露,拼命汲取、默默生长。当我再次接到材料任务时,已能用更成熟、更稳重的笔触书写思考。我把自己的理解与建议如织锦般细细编入字里行间。部长翻阅完毕,微笑着颔首:“可以了,拿去打印吧。”</p><p class="ql-block">那句简单的话,于我如同天籁,成为对我两年努力最深沉的肯定。</p><p class="ql-block">回首这段历程,心中感慨万千。那第一次写材料的经历,像一座高耸险峻的山横亘眼前,那些红色的批注如丛丛荆棘,曾刺痛我的彷徨,却也教我直面不足、迎难而上。攀登虽苦,却让我终于看见顶峰的辽阔风光。而部长严谨细致的作风,一如灯塔,始终在我工作的海面上清晰照亮前路,指引我不偏不倚、持续向前。</p><p class="ql-block">如今早已离开组织部多年,我仍珍藏着当年那份布满红批注的手稿。纸页早已泛黄,那些红色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恍惚间,又看见1997年的冬天,办公室里电暖器的温度、浓茶的余香,徐部长那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暗红色的领带,以及那句举重若轻却让我铭记一生的——</p><p class="ql-block">“可以了”。</p><p class="ql-block">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珍贵的一次“第一次”。它不只意味着一份材料的完成,更是一段成长的开始,一种精神的传承。岁月流转,那份严谨与专注,早已如年轮一般,长进了我的生命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