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下的阳光人》 第四章 悲喜交加

品竹斋

　　我在上一章结尾说，苦尽甜来的阳光人生道路第一次就这样开始了……其实这期间，还有一段暑期间悲喜交加的经历。

1973年7月的初升高考试，在枨湖小学进行，承载着我对未来的和憧憬。考试结束后，杜克斌老师满脸关切的问我：“杜建成，考得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我迎着老师的目光，坚定地回答：“杜老师，感觉还不错，考得还好吧！”可话虽如此，在没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之前，我的内心始终被一层阴霾笼罩，毕竟在那个时代，成份论的阴影还未消散，像我这样地主家庭成份的学生，初升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等待的日子十分煎熬，后来当张家山五七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真正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才知道，是杜克斌老师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威胁，凭借着一身正气，才为我争取到了这个升学机会。这份恩情，让我终生难忘，心酸与感激交织在一起，成为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从考试后到录取通知下达前的那段日子，阶级斗争的硝烟仍未散去，社会还处于动乱的年代。我几乎放弃了升学的幻想，忧愁闲暇之时，便热衷于画画爱好之中，我用画本画笔，对着山水、花草、家禽、水牛等描绘，就忘却了苦难艰辛，自我慰藉，沉浸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没想到的是，画画在未来的日子里，竟然救了我一次政治生命，还为我后来的成功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更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除了画画，我还利用空闲时间阅读各种书籍。尽管身处逆境，被人看不起，但书籍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我读毛主席的成长历程，领略他的雄才大略和伟大抱负；读周恩来的家庭故事，感受他在复杂环境中，展现出革命家的坚定与智慧；读郭沫若的家史，了解他从地主家庭出身却走上革命道路，为国家前途摇旗呐喊；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尔柯察金坚韧不拔的意志所打动。这些书籍让我在黑暗中寻找到了一些信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让我知晓道路有多种选择，增强了做新农民的信心，提高了对事物的认知与辨别力。

因此身处社会最底层的我，在思想上言语上，我从未有过对国家的反对、对政府的抨击、对生活的悲哀；在行动上，我积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磨练自己；在对待家庭上，我虽然怨恨父亲的过去，但明白父母养育之恩，血脉亲情是无法割舍的，隐忍和理解也是天意。

盛夏的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不知哪位好心人找到了我母亲，透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母亲就神色慌张找到我，诚惶诚恐把秘密告诉并乞求我：“三毛啊，明天生产队可能会派人到你舅舅家调查盘查，听说抄家时发现我们家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红木箱没抄到，说里面可能有珠宝银元之类的东西，他们怀疑箱子被转移藏到了你四舅家。”母亲说完，眼神中满是恐惧和焦虑。

母亲之所以如此诚惶诚恐地求我，是因为自从我家被打成地主成份后，少年的我便将生活的苦难，归咎于父亲加入三青团员和国民党员的过去，一直对他心存怨恨，一心只想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与家庭划清界限。母亲找我时，生怕我拒绝帮忙，更怕我大义灭亲。她拉着我的手，声音颤抖再次恳求：“儿啊，你一定要帮帮妈，去给舅舅们通个风报个信，就说什么都没有，更不能说藏有什么红木箱，千万不能让去调查的人查出什么。”

我深知此事的危险性和重要性，但绝不可能做出出卖父母和舅舅的事，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大哥离婚离乡背井时，给大哥的红木箱是有转移到四舅家的事，血浓于水，我坚定的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我接过母亲给的几元钱，就趁着夜幕，一路狂奔，朝着薛家渡渡口赶去。

夜幕缓缓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当我赶到渡口时，渡口早就下班渡船已经停运，附近的几条小船也不见人影。就在我心慌意乱、感到绝望的时候，一条渔船从远处缓缓驶来，我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地挥手高声呼喊，善良的渔夫听到我的呼喊，将船靠向岸边，疑惑地问道：“后生，这么晚了，渡船都不开了，你还不回家，叫什么？”我心急如焚，不得不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是和父母下放到枨湖坎上村的，父亲病危，母亲要我赶快过河，到街上叫我二哥回家，我二哥是新春圆餐厅的师傅。”好心的渔夫听后，同情下放的人，更同情我这个有情有难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摸黑送我过河。

过了河，我没有去二哥那里，而是又摸黑走了八里路，来到了大桥公社推上李家，心里踏实多了。我的舅舅们都是贫下中农，四舅李元根还是大队民兵营长，我先找到了四舅，将母亲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还特意叮嘱了二舅和三舅，大舅在分宜工作，四舅在永修五七干校当校长，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完成任务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樟树街，在二哥家落脚了一晚。

那一夜，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难以入眠，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启明星还高悬在天空，我便起身，赶到大码头雇了一条小船，再次渡过赣江河，忐忑疲惫地回到了家。父母正满脸焦急地在家等候，看到我平安归来，又得知平安无事完成了“任务”，脸上充满了怜惜和欣慰，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过后到当天傍晚终于得知，生产队果然派了杜林如等几个基干民兵去舅舅家调查盘查，但因舅舅们根正红苗，四舅响当当地应对，一无所获无果而归。我们全家才彻底放心，心中的石头才真正落地，满是对绝处逢生的感激，对苍天保佑的感恩。

自从我家被打成地主成份后，我们家经济极度困境，大哥的背井离乡更是雪上加霜，每个月我们很难吃到一次猪肉，常常是饥寒交迫，饭菜几乎都是有限的咸菜、腌菜、青菜和南瓜之类。生产队分给我家的那百平米左右、被分成七八块的菜园，便是我为全家生存的主战场。

那时的我，初中毕业也不过十多岁，却不得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还担负带侄子的重任，以此同时，每天天刚亮，我要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有一回，我肩挑一担比我还重的尿，沿着羊肠小道，一步一颠地从家走去菜园浇灌，力不从心，摔倒在地，一担尿泼得我浑身都是，那刺鼻的尿臊味让我难以忍受，那负重心酸的囧事难以言表。

但每当看到菜园里那些茁壮成长的蔬菜，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安慰。囧事和蔬菜不仅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稻草，更是我对生活不屈抗争的象征，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洗礼，让我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学会了坚强和乐观。

这里再说说我的大哥，他离乡背井到店下公社知青点后，也不甘心被穷困束缚，经常出去闯荡江湖，“投机倒把”多赚钱。看到我初升高考试结束了，他就征得父母同意，要带我一起去闯荡，想为我脱离苦海谋求出路，也是为家里减压减负。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投机倒把”被视为违法犯罪，但巨大的差价诱惑许多人冒险。虽然这其中蕴含着巨大的政治和经济风险，但为了改变命运，我和大哥还踏上了这条充满危机的道路。

记得那是个夏日炎炎的日子，我迫不及待地做了些准备，就急匆匆穿着短衣短裤，随手披了一件秋装外套，带上心爱的图画本、铅笔等物，和大哥出发远征了。

我们从樟树带上土特产红橘，一斤只需一到三毛钱，两人带了六七大提包，一路上坐火车又乘大轮，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安徽省的安庆。这里的红橘价格比樟树高出数倍，一斤能卖到一元以上。街上到处都是叫花子，男女老少讨饭要钱的场景随处可见，我们穿大街、走胡同、进小巷，将红橘直接送到小贩家中。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小贩的贪得无厌让我敢怒却不敢言。离开时，我偷偷气愤地将他家后门栓上的一颗长长铁钉拔下，藏在了裤袋里。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颗长铁钉差点要了我的政治生命。

卖完红橘后，我们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本打算第二天上午就启程回家，可是我们没有想到，长江江畔的安庆，第二天一大早却被弥天大雾困住了。大哥便贪睡，让我一个人去安庆轮渡港，看看有没有明后天的船票。晨雾之下，几分凄凉，我穿着短衣短裤，披着一件秋天的外套，忐忑的来到了安庆码头。码头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叫花子成群结队。我一时没找到售票处，慌乱之中，就找到了警察，心想找警察问路应该安全。

哪知道找警察给我带来了麻烦，当我向警察叔叔询问船票事宜时，却引起他严厉的猜疑和盘问。他见我衣着古怪，冷热不分，便对我进行了搜身。当从我的裤袋里搜出那颗长长的铁钉时，脸色一沉，不由分说便将我铐了起来，带进了警务室，怀疑我是流窜犯。我吓得脸色苍白，有口难辩。我深知，一旦我们投机倒把的事被查出，就可能要坐牢或遣送回家，后果不堪设想，一定要牢牢守住防线。

就在四面楚歌之际，我看到警察叔叔正翻看我的画本，突然急中生智，苦苦哀求道：“警察叔叔，我是刚初中毕业的学生，出来走亲，顺便写生画画，今天想来买船票回家，求求叔叔放了我！”警察皱着眉头，严厉地质问：“你出来走亲画画？那你为什么身穿短裤短衬衣，外面却穿秋天的外套？裤袋里还有长长的铁钉？是不是流窜犯随机作案？”我连忙解释：“你们看，这画画本上有我们江西樟树的风景，也有进入你们安庆后画的风景，还有一些花鸟动物，我出来匆忙乱拿了衣服，那长铁钉是我用来防身的。”或许是我对画画的热爱打动了警察，又或许是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警察叔叔最终没再多问就将我放了，还帮我买到了明天回去的大轮船票。

真是老天保佑又让我绝处逢生，坏事变好事，大哥听了我“虎口脱险”有惊无险的故事，接受了我指责他的怒气和怨气，对我大加赞赏，说我有胆有识，急中生智，还给奖金鼓励。

我们除了到安庆倒卖，还有更为惊心动魄的事。我和大哥从樟树又低价购买红橘，运到上饶高价贩卖，然后再从上饶低价买鱼，运到萍乡又高价贩卖。这一来二去，虽然辛苦，但赚钱可观，经过几次往返，我对这条路线也基本十分熟悉了。

有一天傍晚，大哥像往常一样贪睡，便让我一个人带着两袋鱼，单独从上饶运到萍乡去贩卖。他说他留在上饶收鱼，这样可以多跑几趟多赚些钱。见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大哥就给我买了送客票，为了省钱没有买座位票，提着两袋鱼，每袋都有三四十斤，艰难巧妙地送我登上了火车。

我特意晚点上车，找到餐车附近的位置，学着大哥的样子，用甜言蜜语哄好旁边的乘客，说我是赶车只买到了站票，父母要我送鱼给萍乡的舅舅，有不便请大家多多关照。大家看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活泼可爱甜言密语，都很照顾我，就给我留出了一点桌位。

以前火车在大站之间行驶时，都会从餐车向两边查票一次。每次开始查票，大哥就手拿茶杯，要么假装去装开水，巧妙地躲过查票：要么往前走一段，就端着茶杯迎着查票乘务员而上，声称车票在前面座位上的家人那里，其实早就叮嘱熟悉了的顾客准备好了查过的车票；要么就一直往前慢慢走，等到停车就赶快下车，再返回查票过的车厢进来。我这样效仿大哥，大胆灵活应对，躲过查票蒙混过关，又节省了一笔火车票钱。

天黑了，火车在轰鸣声中向萍乡方向疾驰，我疲惫不堪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大约到晚上十点，火车突然缓缓停下，旁边的一位好心大叔拍拍我，叫醒我说：“小伙子，快醒醒，到萍乡站了。”我睡意惺忪惊醒，吓得惊慌失措，赶紧扒开车窗下车，拜托大家帮我把两袋鱼放下来。等我把两袋鱼都放到一起时，我突然发现一片漆黑，火车站只有零星小灯光，根本不是萍乡大站。我猛然惊呼，这不是萍乡站，可能是临时停车，就心急如焚，满头大汗，急忙向大家求助。

从车窗到地面有一定的高度，两袋鱼又很沉，我心惊肉跳，大汗淋漓，幸运的是，车上的乘客都很善良，纷纷伸出援手，帮我把两袋鱼又一袋一袋地从窗口拿回了车厢。

此时，我还在地下，火车已经发出了轰——轰——的启动声，开始缓缓走动，大家都为我捏了一把汗。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跳起来拉住窗框，在大家的帮助下，火车边开边走我也边扒边上，终于从窗口回到了车上，惊心动魄心惊肉跳之间，让我感到和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友善和温暖。

时光飞逝，暑期很快就结束了，我惊喜望外的接到了张家山五七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初中毕业后就体验悲喜交加社会风险的我，比一般的少年更稳当更历练更乐观，经过严寒的人最知太阳的温暖。我特意去樟树街照相馆拍照了我人生第一张照片留念，为樟树下的阳光人更奠定了坚实和良好的基础。

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

《樟树下的阳光人》 第一章 今朝昔日

《樟树下的阳光人》 第二章 文革顽童

《樟树下的阳光人》 第三章 苦难磨练

原创自传，未经作者同意，不准转载，依法追究！

这是初升高，破格录取到张家山五七中学后，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张照片。

千年古镇药都樟树，大码头，薛家渡 枨湖坎上村，红色标记示意图。

现在的樟树赣江大桥！

千年古镇药都樟树大码头以及薛家渡和坎上村的解说！

我们三兄弟和我的舅舅舅母们以及老表亲情合影，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