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傍晚开车经过改造后的老街道,一阵清苦裹着清甜的香风,从车窗缝里钻了进来——是丁香。抬头望去,两侧的老丁香树还立在原地,枝桠比记忆里粗了不少,细碎的紫白色小花挤在绿叶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撒了一把软乎乎的星星。我停在路边,指尖轻轻捏起一瓣飘落的花,忽然就想起五十多年前:老家的傍晚,也是这样满街丁香香,还有那只掉了瓷的搪瓷茶缸,缸里浮着的干丁香瓣,裹着妈妈的气息,成了我生命里最难忘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住老城区的平房,没有自家院子,却有整条街的丁香树作伴。每年四月,鲜丁香的香从巷口飘到巷尾,可妈妈泡茶水用的丁香,从不是街边摘的——她总摸着我头顶说:“鲜花开得金贵,摘了可惜,药店的干丁香更耐泡,三泡都有香。”家附近的拐角有间老药店,木质柜台被岁月磨得发亮,玻璃罐里的丁香、甘草、当归挨挨挤挤。妈妈买丁香时,总牵着我和弟弟的手一起去。</p> <p class="ql-block"> 药店的王师傅早认得我们,见妈妈来,就笑着掀开玻璃罐的木盖:“又来拿丁香啊?这次要多少?”妈妈会回他:“称二两就行,晒干的泡茶水香,孩子们爱喝。”干丁香是深褐色的小花苞,攥在手里糙糙的,凑近闻却有股醇厚的香,比鲜花更沉心。妈妈把称好的丁香装进牛皮纸袋,王师傅总会多抓一小撮塞进去:“给娃们添点,泡着更够味!”临走时,妈妈还会给弟弟一颗水果糖,哄着我们踩着丁香落瓣往家走。</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妈妈会把丁香倒进那只印着牡丹图案的铁皮盒——原是装饼干的,后来专门用来放干货,盒底还垫了张油纸,“这样丁香不返潮,能存好久”。每次取丁香,我总爱凑在旁边看,看着妈妈指尖捏起两三朵干花苞,偶尔沾了花瓣碎,就对着掌心轻轻吹口气,那点香便飘到我鼻尖,勾得人盼着喝茶。</p> <p class="ql-block"> 晚饭向来简单却热乎。妈妈下班回来,焖一锅高粱米饭,炒盘土豆丝、拌碟黄瓜,我们三个围着小方桌坐。哥哥对着作业本飞快写着,偶尔瞪一眼抢我筷子的弟弟;弟弟坐不住,饭粒掉得满桌都是,妈妈不恼,只拿干净筷子夹到自己碗里:“慢点吃,锅里还有。”等碗筷收拾完,她就去厨房端那只搪瓷茶缸——缸身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边缘磕掉的白瓷被她用砂纸磨得光滑,“日子哪能没磕碰,磨平了就不硌手,照样暖”。</p> <p class="ql-block"> 泡丁香茶的步骤,妈妈从不含糊:先从牡丹铁盒里抓一把爸爸单位的劳保茶,再放进两三朵干丁香,注满滚烫的自来水时,茶叶和花苞在缸里打着转,热气裹着香冒出来。她把缸盖虚掩着,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焖三分钟,等三泡透了香,苦底里才会返甜。”茶好后,她先给爷爷、奶奶倒满,再递爸爸和哥哥,最后用那只画着蓝菊花的小瓷碗给我和弟弟。怕烫着我,她会握着我的手,一点点把碗往嘴边送,掌心的暖透过瓷碗传过来;弟弟吵着要加糖,奶奶就笑着舀一勺放进他碗里,擦去嘴角的糖沫:“你这孩子,喝口茶都跟过年似的。”</p> <p class="ql-block"> 如今在上海,我用白瓷盖碗泡丁香,水温掐在85度,茶漏滤掉碎渣,茶汤稳稳倒进青瓷小杯里。入口还是当年的甜香,可对面的沙发空着,没人再笑着听我碎碎念,也没人抢着要加糖。偶尔跟家人视频,弟弟举着手机对向楼下的丁香树:“姐,你看,跟小时候街道两边的一模一样!”哥哥晃了晃阳台的茶罐:“按你说的焖三分钟,可总少点咱妈泡的香。”爸爸坐在镜头那头,头发又白了些,声音轻悠悠的:“想你妈了,就去老街道走走,药店改成便利店了,可丁香还在开,闻着那香,就像她还在似的。”</p> <p class="ql-block">现在每次泡丁香茶,我总爱盯着盖碗里舒展的花苞发呆。热水漫过它们时,泛起的涟漪,像极了当年茶缸里打转的茶叶。妈妈走了,家人散在上海和东北,可那股丁香香,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牢牢拴在一起:藏在上海的盖碗里,藏在东北的牡丹铁盒里,藏在弟弟说的“楼下丁香开了”里,也藏在每个想妈妈的夜晚。我总按妈妈的说法掐着三泡的时辰,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p> <p class="ql-block"> 茶汤渐渐凉了,我啜了最后一口,丁香的甜香仍留在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暖。指尖碰过的白瓷盖碗还带着余温,像极了当年妈妈握着我手时的温度。原来碗底的余温从不是茶的温度,是妈妈藏在三泡茶香里的疼惜;原来有些回味从不会散:是茶凉后唇齿间的香,是妈妈递茶时的笑,是弟弟说“下次回家我给你泡”的期待,是爸爸说“丁香还在开”的温柔。这漫过三泡的香,这绕着指尖的温,裹着童年的暖、妈妈的爱,还有千里拆不散的牵挂——只要这香还在,妈妈就永远在,那些旧时光,就永远不会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