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墓

主徒人

霜色浸透陵园石阶时,似墨将朱漆食盒搁在碑前。辣子鸡滚烫的油光凝成琥珀色,黄焖猪脚炖得酥烂,红烧肉的香都是阿恺生前攥着她手腕非要吃的那几口。她特意去了他爱去的那家店定制,盒盖一开,凛冽空气里骤然腾起一股滚烫的生人气,像冷不防从黄泉里扯回一段活生生的时光。 后来那一家子人也来了。侄儿子掷下三块冷硬的鸡、半掌豆腐、一小块肥肉。<br> "一周年要拿豆腐和白肉。"侄儿子声音硬得像坟前石板,宣示着血缘正统的碾压,"这是规矩。"<br> 风突然卷起,吹乱似墨额前碎发。<br>  似墨没说话。目光掠过那些寒酸祭品,看见装黄纸的塑料袋上印着陵园门口小卖部的红字——五块钱一沓的那种,纸边还卷着毛边。而她带来的金箔元宝在风里微微反光,每一个都是精心准备的。<br>  他们高声批评阿恺贪杯,又假惺惺宽恕亡魂,字字句句却剐向似墨的脸。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赦免。他们将自己置于道德审判官的位置,仿佛有资格对亡者进行评判和宽恕,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敬和权力炫耀。她始终沉默,只将带来的酒菜又往坟前推了半寸——那是活人与死人之间,一道滚烫的、不容玷污的界。 念仔和米唐到时,她已擦完碑上照片的灰,墓碑打扫干净,那束红白交织的斑斓花篮尤其灼目。<br> “你来多久了?”念仔问。他目光扫过那桌几乎溢出来的筵席,又落在她沾着油渍的袖口。<br> “早上就来了,今天请假了。”似墨没抬头。她正将一瓶酒拧开,那是阿恺平常喜欢喝的。酒液淋在青石上,洇出深色的痕,像一道终于溃决的堤口。<br> 米唐皱眉头:“祭花该用白的。”<br>  似墨虚虚一笑:“太素了,我不喜欢。”<br>  风刮过,鲜红花瓣簌簌地抖。 <p class="ql-block">  人散尽时,汽车竟打不着火。念仔俯身查看时看见后座叠着空的保鲜盒,盒盖上凝着水珠,像谁没擦干的泪。他最终只说:“电瓶老了,常有事。”</p><p class="ql-block"> 米唐附和:“我家换过三个呢。”</p><p class="ql-block">  她道谢,目送他们走远。当最后一丝人声被风卷走,她站在阿恺墓前放声痛哭。哭声是撕扯出来的,沉钝,暴烈,砸在墓碑上。这么久的绷压,顷刻崩裂。</p> 忽有影子掠过。<br>  一只黑白杂毛的猫跳上墓碑,既不碰贡品,也不看她,只拿碧绿的瞳仁静默望着。暮色将它融成一团墨影,似墨竟觉出几分熟悉的狎昵。她伸手,它却一纵即逝。<br>  修车师傅来得快,换新电瓶时瞥见她红肿的眼和未收的食盒,沉默半晌,少收了五十块钱。“大姐,日子总要往前。”他搓着手说。 引擎终于轰鸣起来时,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墓。<br>  碑上男人仍笑得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推开石头走出来,裹挟着酒气、体温和所有不堪又滚烫的过往,将她再度卷入那人间的洪流里去。<br>  她终于明白,她悼念的从来不是圣人。是一个会馋、会哭、会耍无赖、活生生的混蛋。碑石太凉,刻不住这样的人间烟火。 车驶出陵园时,她摸出手机,慢慢敲下一行字:<br><b>再入陵园,仍闻冬寒送故人。<br>终是时光荏苒,岁月了无痕。<br>思无声,念无魂。<br>今朝冷风,残阳尽落。<br>我未再见你,却常忆及别时雨收春色。</b><br><br><div>暮色四合,诗句最后一个字湮没在黑暗里,像坟前那杯终于冷透的酒。<br><br></div><div>(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