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之父爱如水

海清

<p class="ql-block">八十岁的父亲精神仍健旺,每天初春都要回到乡下老家收拾他的菜园子,固执地照料着他的茄子与青椒,就仿佛照料着散落在岁月里、我们姐弟三人嗷嗷待哺的童年。风穿过豆角架,恍惚间还是当年他披着风雪推门而归,怀里紧紧揣着为小妹求来的药包;雨打在果树叶上,噼啪声里,我仿佛又看见他冒雨攀上木梯,徒手去掏檐下的麻雀窝,只为给我们熬一碗治麻疹的偏方汤……</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得到爸爸的疼爱,自然会更多一些。</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头脑中,有两个场景总像电影一样,不停回放:一个场景我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站在别人家门口伤心地哭;我问爸,那是怎么回事,爸爸说那时我三岁,在邻居家玩,把人家的火柴拿回了家。爸爸商量我,把火柴送回去,我不肯,爸爸狠狠地训斥了我,然后就抱着哭哭啼啼的我,给人家送火柴,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训我。另一个场景我站在院中,远远看见山坡上爸爸背着一捆柴禾下山,我跑出家门,奔向爸爸的方向,结果我跑的太快,摔倒了,疼得哇哇大哭。为了哄我开心,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背上是柴禾,脖子上是我。我问爸爸,那是我几岁的事?爸爸说,那时我四岁。</p><p class="ql-block">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腿疼,心速快,当地医生的结论——风湿性心脏病。爸爸非常着急,托他外地的学生给我买了好多的“消洛痛”。那时我正上初中,他每天都会嘱咐我,不要和同学打闹,不要做剧烈运动。而且时时处处关注着我,怕我有什么闪失。因为学校出早操,有病的学生全在操场边溜达。我感觉自己是另类,心情特不爽。</p><p class="ql-block">到赤峰师范报道后,我第一时间去市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市里的医生说我心脏一点毛病都没有,只是窦性心律。我写信把这事告诉了爸爸。他立马回信,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他的兴奋。</p><p class="ql-block">第二个学期开学时,爸爸正好去镇里开会,他给我买了一块日本产的三星手表,那块手表花了他两个月的工资。记得他还特意把我领到回民副食商店,给我买了一包糖,二斤饼干,还有一些水果。他嘱咐我到学校之后,要好好吃饭。因为我平时血压低,爸爸告诉我,每天要保证吃一块糖,馋了的时候就下馆子。他这样嘱咐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眼眶几度湿润。</p><p class="ql-block">其实,师范学校的伙食费是国家报销的,但每个月爸爸都会给我汇钱,写信的时候也总是叮嘱我要注意身体,想吃什么用什么就去买,只要把账单附在信封里就可以。因为爸爸给我的钱多,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会给弟弟妹妹买衣服,买吃的。</p><p class="ql-block">22岁,我师范毕业的时候,爸爸的在市局师资科的好朋友问我要不要留在赤峰市内上班,爸爸说我从小身体不好性格软弱,留在外面他不放心,于是我被分配到爸爸任教的书声中学。这件事被我的同学知道后唏嘘不已,在市里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我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p><p class="ql-block">24岁的时候,我结婚成家了,跟爸爸在同一所学校工作,两家的距离不到两里。他对我的照顾,有增无减。我儿子出生后,为了我能安心工作,爸爸说通了妈妈,把宝宝接到家里,一直照顾到他到八岁上学。</p><p class="ql-block">我儿子上学后,我随先生调进镇小学。那时候,农村人进到城镇来生活,是很不容易的,我和先生结婚后始终吃俭用,八年的积蓄也买不到半间土房,只能租住当年驻军留下的一间半青砖房。爸爸妈妈又扮演起了后勤部的角色,足量供应我们蔬菜、粮食和肉。</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妹妹从小就有一副侠义心肠,她直率有正义感,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爸爸特别喜欢她这种性格,平时说话做事的时候,妹妹偶然会顶撞爸爸,爸爸从来没有生过气。觉得妹妹说的对,会表扬;说错了,爸爸也会耐心给他讲道理。</p><p class="ql-block">妹妹从小个性就很独立,平时受点委屈也很少哭,所以爸爸见不得她流眼泪。</p><p class="ql-block">妹妹初中毕业后,爸爸托人让他去乌丹一中读书。入学的那天,妹妹看到她要入住的宿舍,又脏又乱,很不开心。再加上她从来没有住过校,爸爸要走的时候,妹妹哭了,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爸爸被她哭得心软了,只好把她带回家。就这样,妹妹又回到书生中学补习,第二年她考入乌丹师范,当了一名老师。每次提到这个件事,爸爸都说,读大学和读中师没有多大区别,我不想强迫孩子做自己不愿做的事。</p><p class="ql-block">妹妹七八岁的时候,我家买了燕舞牌的双卡收录机。我们姐妹三人高兴得白天听音乐,晚上听评书。半宿半夜不睡觉。弄得劳累了一天的爸爸妈妈都休息不好。有一天早上,爸爸趁我们没起床悄悄地拔掉了收录机上的一根线。</p><p class="ql-block">吃过早饭,妹妹去开录音机,发现录音机没了声音。</p><p class="ql-block">爸爸说,“弄坏了吧?看你们晚上听啥?”</p><p class="ql-block">其实爸爸只是想用这事儿当条件让我们早点睡觉。但是妹妹却当真了,吓得哇哇大哭。</p><p class="ql-block">爸爸边接线边说“我给你们弄好了之后,晚上得听我的,我让你们几点关就几点关。”我们赶紧答应,高高兴兴听音乐。</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妹妹发现自己的嘴角、眼角向右上方倾斜。爸爸知道后</p><p class="ql-block">他赶紧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妹妹得了“吊邪风”,他的药治疗效果不好,离我们家20多里以外的孙大夫有祖传秘方,能够根治这种病。</p><p class="ql-block">爸爸把妹妹放到家,胡乱吃了一口饭,赶紧去找孙大夫。那天的风雪特别大,天快黑的时候,爸爸像雪人一样回来了。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冰箱,赶紧调好药给妹妹往脸上抹。</p><p class="ql-block">他边抹药边说,“老丫头,可得好了,不然爸下半辈子都没法过了。这是昨天我把你吓坏了呀。”爸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泪在打转。无法想象这一路上爸爸受到了怎样的煎熬。</p><p class="ql-block">夜里爸爸起来好几次,生怕妹妹睡觉不老实,把药擦掉。</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换药的时候,爸爸仔仔细细的端详妹妹的脸,发现真的有了好转,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点点。三天后,妹妹的脸彻底好了。</p><p class="ql-block">爸爸兴奋地抱着妹妹说,“老丫头,你想吃什么?爸去给你买。”</p><p class="ql-block">他还对我们说,“这收录机,以后你们砸了我都不管了!”</p><p class="ql-block">这件事,爸爸一直很自责。其实后来才知道,面瘫发病原因大致有三种情况:劳累、受凉或是病毒感染。妹妹生病其实与爸爸一点关系都没有。</p><p class="ql-block">妹妹从小就特别淘气,总感觉到她四年一年四季都不着家,比较费衣服鞋子。记得有一年冬天,妈妈回了娘家,妹妹的鞋磨磨得了洞,晚上爸爸发现后连夜用毡子和棉布给它缝制了“棉窝窝”(是爸爸给鞋起的名)。妹妹穿着又柔软又暖和的棉窝窝野得更不着家了,可惜好景不长,妹妹穿着她的棉窝窝,踩了延凌水,沾了水的鞋底粘在冰面上,被妹妹拽掉了底。妹妹每次回忆起她拎着没了底的棉窝窝哭哭咧咧回家时的景情仍然大笑不止。</p><p class="ql-block">爸爸做棉鞋也只有这一次,但是织毛袜是他最拿手的,初夏时节,羊开始脱毛,爸爸就把羊背上最柔软的羊毛留起来,用他自制的弓,把羊毛弹好。寒冬来临之前,他利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开始纺毛线,织毛袜。爸爸织的毛袜又软和、又保暖、又合脚,另外他还用红蓝两种墨水把袜装,染成花色。很享受邻家女孩端详我袜子时,那羡慕的眼神儿。</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爸爸对他给予的希望很大,对他的要求也严格一些,我们姐弟三人只有弟弟挨过打。</p><p class="ql-block">弟弟的成绩确实很出色,他小学毕业,以全校第八的成绩考入中学,中学毕业又以全其第11的成绩,考上铁路技校。当时校址在阿旗,条件也落后,听说毕业后要在荒山野岭检修铁路,弟弟几次打电话告诉爸爸,他不想念书了,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泡,那年的中秋节,爸爸把他接回了家。回家后弟弟继续复读,第二年也考进了乌丹师范。</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爸爸从赤峰师范毕业以后,就成了全村唯一一个吃皇粮的人。每个月有七八块钱的工资,这点钱在现在看来微乎其微,但在当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p><p class="ql-block">让村里人羡慕的,还有爸爸的粮油本。每个月爸爸都要到粮库去领白面大米和油。当村里人还没有吃过大米,我家年节都会吃一顿雪白的大米饭。平时,妈妈还会抓一把大米放进小米里,熬二米粥。当别人家还没有见过挂面时,我家一箱一箱往回搬;当别人家吃黄色的玉米面时,我家吃的是白色的玉米面;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把大孩子的衣服改小,给小孩子穿。而我们姐弟三人从没有过这种情况。</p><p class="ql-block">除了过年每人一身新衣服,新鞋外。夏季也会有新衣服穿。记得有一年冬天,妈妈还给我们每人做了一件厚厚的“大棉猴”(棉服)。</p><p class="ql-block">供销社每次新进的玩具,爸爸总是第一时间买给我们。大大小小的皮球,我们有好几个。毛茸茸的围脖、长长的拉毛围巾、人造毛手套、彩色的发卡这些当时的奢侈品,我们姐弟三人都拥有过。</p><p class="ql-block">每年的中秋节,生产队里都会把过不去冬的小羊,分给村里人,每三四户分一只。每家每户大约只能分三四斤羊肉。爸爸总会花五六块钱买一只小羊,让我们吃个够。剩下的肉腌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p><p class="ql-block">过年的时候,食物就更丰富了。除红糖,白糖,糖块儿,瓜子,点心、枣,这些每年必备的东西以外,还要买几瓶山楂酒(年三十的中午和年夜饭我们姐弟三人也可以喝点山楂酒)海带和鱼。这些东西现在人随时都可以吃到,但在当时,这些几乎都是奢侈品。</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年过年,爸爸,好不容易从供销社抢购回一大块冻鱼(冰和鱼的混合物)。回家后把它放进水盆里,大冰坨慢慢融化,各种各样的鱼逐渐从浑水里露出来。里面还有一些从没有见过的贝类,爸爸也只是认识其中的海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鱼以外的海生物,当时的心情别提有多兴奋了……</p> <p class="ql-block">现在,每隔几周,爸爸便打电话来,声音依旧爽朗: "菜又长好喽,回来拿!"于是我们姐弟三人,又像小时候一样, 循着那声召唤归去。</p><p class="ql-block">菜园里,番茄红得正艳, 黄瓜垂得沉甸,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那是他依然滚烫的爱,在大地上生长出的最新篇章。我们提着满袋的蔬菜离去时,他总站在大门口外挥手,身影渐渐缩小成岁月中的那个原点。</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爱从来如水,不曾汹涌激烈,却始终涓涓流淌。它漫过我们成长的年年岁岁,穿透所有困顿与风霜,至今仍温润地、沉默地,滋养着我们人生的每一寸土壤。原来有些爱,从不需要回报;它只是持续地给予,如大地深处的暗河,静默流淌,永不枯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