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太和记忆之五:小街口和关帝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太和古城的“脊梁”,当属北大街。它是老城的中轴线,像根无形的线,串起了城里的烟火气。说是“大街”,其实宽不过丈许,刚够两辆拉粮的板车贴着边儿错身而过。可脚下的青石板不一般,被几百年的脚步磨得发亮,又被雨水冲蚀出深浅不一的凹痕。每逢雨天,雨水积在石缝里,行人踩着“啪嗒啪嗒”的响,声音能从街东头滚到街西头,混着屋檐滴雨的“嘀嗒”声,成了老太和最动听的韵律。老城的中心叫“大街口”,但往北走不远,就到了关帝庙跟前,太和人都顺口叫它“小街口”。这地界像个小小的枢纽,往西是玉贤街,往东便是直通红石桥的关帝庙街。小街口名气不及大街口响亮,可藏着的故事,却比街旁的老槐树还要繁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站在小街口四下望,每一隅都是段鲜活的老时光。东北角是老关帝庙的山门,红漆门柱褪成了斑驳的黑褐色;斜对过的东南角,是民国时商会会长的宅邸,青砖灰瓦砌得规整,飞檐上雕着卷草纹,虽没了当年的匾额,可从那气派门楼,仍能看出昔日的风光——听说当年府里常有车马往来,门房里的铜铃一响,整条街都能听见;西北角最是热闹,挤着几家老铺子,茶馆、杂货铺挨得紧紧的。茶馆是老街坊的“聚集地”,木制长凳、条桌被磨得油光锃亮,锯着补丁的紫砂壶摆得整整齐齐,茶客从茶馆开门能聊到深夜。谁家添了胖孙,谁家来了亲戚,甚至谁家的猫丢了三天又找着了,不出半天准能在茶馆里传得满城皆知,说它是太和老街的“信息中心”,半点不掺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童年欢喜都拴在这小街口和关帝庙上。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机,小街口的青石板路、关帝庙的墙根下,就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游乐场”。尤其是逢年过节,街上人多,我们准会凑在一块儿,玩最爱的“扛大刀”。游戏前,先分队伍,甲乙两队各占关帝庙墙根的一个墙角当“地盘”,再从队里挑个嗓门大、跑得快的当“头领”。一切就绪,“叫阵”就开了头。甲队头领往墙根下一叉腰,扯着嗓子喊:“二月二,扛大刀,恁哩兵马给俺挑!”声音亮得能盖过街上小贩卖“花啦团”“吹糖稀猴”的吆喝。乙队的人也不甘示弱,一群人凑成一团,扯着脖子回:“挑给谁?”甲队头领眼珠一转,指着乙队里最壮实的孩子喊:“挑张飞!张飞有胡子,专挑某某个老头子!”这“老头子”不是真骂人,就是逗乐子,一喊出来,两队孩子能笑得前仰后合,连路过的大人都停下脚步,笑着拍腿:“这群娃子,真能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笑够了,“仗”就开打。甲队的人往乙队地盘冲,乙队的人往甲队地盘撞,你推我搡,书包甩得老高,有的孩子跑掉了鞋,光着脚在青石板上踩,也顾不上硌得慌;有的被推得坐在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接着往前冲。直到街那头传来谁家大人的喊声:“小啥啥,回家吃面条喽!”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揣着满肚子的欢喜,各自往家跑。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快乐多纯粹啊——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几声稚气的吆喝,就能玩得浑身是汗,玩到月亮把影子拉得老长,还舍不得挪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家就住在关帝庙大殿的后墙根下,我算是守着关帝庙长大的。父亲常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最让我好奇的,是“请老傻”的场面。每逢灾年大旱,地里的玉米蔫得打卷,井里的水也见了底,乡邻们就会从关帝庙里把“老傻”请出来。这“老傻”到底是啥?父亲也说不准,只说是管下雨的神仙,模样憨憨的,所以叫“老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请“老傻”的日子,整条街都热闹起来。乡邻们敲锣打鼓,众人抬着放“老傻”的木架,从关帝庙出发,绕着城里关外走一圈,再抬回庙里。一路上,有老人捧着香烛,跟在后面念叨:“老傻爷,快下场雨吧,庄稼快渴死喽!”有时候“老傻”真灵验,当天傍晚就飘来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乡邻们会再敲锣打鼓地去庙里还愿,给“老傻”披红布;有时候也不管用,旱情照样,乡邻们也不恼,只说“神仙也有难办的时候”,依旧把“老傻”恭恭敬敬地送回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还跟我说过一件怪事。他十岁那年,腿上长了个大疮,红肿得像个小馒头,疼得连路都走不了,找了好几个郎中,敷了不少草药,几个月都没好。那年正好赶上大旱,乡邻们又去请“老傻”,父亲跟着人群去看热闹,挤来挤去的,不小心撞在了抬“老傻”的木架上,腿上的疮被撞破了,血一下子流了一地。父亲当时疼得直哭,可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久治不愈的疮居然慢慢结了痂,没多久就好了。直到现在,父亲说起这事还直点头:“真是邪门,说不定真是老傻爷显灵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帝庙坐北朝南,庙门修得高,得爬六级青石板台阶才能上去。台阶两旁立着两尊石狮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雕的,风吹日晒了几百年,石缝里都长了青苔,可那模样依旧活灵活现。我总蹲在台阶旁,盯着狮子身上的花纹看,琢磨着当年雕狮子的工匠,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把硬邦邦的石头刻得这么有灵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爬石狮子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必修课”。每天放学,书包一扔,就往关帝庙跑,和小伙伴们比赛谁能先爬到狮子背上。石狮子被孩子们的手摸、屁股蹭,早已变得光溜溜的。夏天太阳毒,石狮子被晒得发烫,屁股一坐上去,能烫得人一蹦三尺高,可谁也不介意,依旧在狮子背上骑来骑去,假装自己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嘴里喊着“冲啊”“杀啊”,玩得满头大汗;冬天石头又冰又凉,手一摸能冻得发麻,可我们还是会把袖子撸起来,抓着狮子的耳朵往上爬,冻得鼻尖通红,也笑得格外开心。有时候玩疯了,还会用小手抠狮子身上的花纹,摸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想象着几百年前,是不是也有像我们一样的孩子,在石狮子跟前打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家紧挨着关帝庙的后墙根,往东走几步,有三间庙里的土坯房。那些房子年久失修,后墙漏了个大洞,能容一个半大孩子钻进去。我七八岁那会儿,总好奇父亲说的“老傻”到底长啥样,也想看看庙里的关公像,就壮着胆子,趁着午后没人的时候,从那个破洞里爬了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庙里的院子早几年就大门紧锁,野草长得比我还高,都没过了头顶,我扒着草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生怕踩到蛇或者别的东西。好不容易挪到大殿门口,殿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阳光从窗棂缝里透进来,照出满殿的灰尘,像无数细小的金屑在飘。我往殿里看,没见到“老傻”,也没见到关公,只看见几根一人抱不过来的高大柱子,立在大殿两侧,撑起上面的雕梁画栋。那些柱子是暗红色的,上面还残留着彩绘的痕迹,有龙有凤,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瑞兽,虽然褪色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气派。柱子底下是下方上圆的石墩。我站在大殿里,心里直发毛——大人数落过,说这老庙里常有长虫(蛇)出没。我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也没敢多待,赶紧退了出去。后来再进庙,就是跟着小伙伴们找黄蒿。每年秋天,各家各户都要晒酱豆,煮熟的豆子得用黄蒿盖着发霉,才能做出醇厚的香味。我们就趁这时候,结着伴儿钻进那院子里薅黄蒿。当有一个小孩恶作剧喊一声,“有鬼,快跑”,所有的孩子便争先恐后从破洞连滚带爬逃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啊,大概是70年代初,小街口开始变样了。先是庙门口的石狮子被挪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我还特意去看过好几次,只看到空荡荡的台阶,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再后来,关帝庙的大殿也拆了,砖瓦被运走,柱子被锯断,那座立了几百年的老庙,渐渐变成了一片平地。再后来,原地盖起了一座抹角的烟酒店,又过了几年,烟酒店也没了,这里成了住宅小区。可再也听不到孩子们“二月二,扛大刀”的吆喝声,也摸不到石狮子身上光滑的纹路,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没有了青石板被雨水浸湿的潮气,没有了老茶馆里飘出的茶香,更没有了关帝庙里淡淡的香火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