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子

波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地往窗棂上搭。天生正蹲在堂屋门槛边，手里攥着个粗布缝的口袋，里头装着晒干的玉米粒，晃一下就沙沙响。这是他跟隔壁二丫学的新玩法，正琢磨着怎么能扔得又高又稳，忽听得院门口那根比他胳膊还粗的枣木闩棍“咔嗒”一声轻响——那声音细得像蛛丝绷断，却把天生的耳朵支棱得老高。 他手一松，口袋“咚”地砸在青砖地上，玉米粒滚出来几颗，混着地上的尘土打了个滚。天生猫着腰蹿到门边，后背死死抵住门板，那木门板上还留着去年冬天他用指甲抠的小人儿，此刻正被他的脊梁骨压得变了形。“谁？”他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点没脱净的童音，却故意绷得挺硬。 门外传来个闷闷的声音，像是被门板捂住了半截：“小舅子呀，是我。” 天生眼珠子转了转，故意拖长了调子：“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什么小舅子。” “呵呵，小舅子，别跟姐夫闹。”门外的人笑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点无奈，“我真是你姐夫白郎。” “没跟你闹。”天生把肩膀顶得更紧了，“说吧，来干啥？我姐可不在这儿。” “我就是来找你姐的。”白郎的声音沉了沉，“她不在你家？” “小舅子，你姐前儿个就跟你姐夫置气，回娘家啦。”话音刚落，天生只觉得后背猛地一沉，门板像被一头犟驴撞了似的，带着他往前踉跄了两步。他心里一急，不等门完全打开，就像只小豹子似的扑出去，死死抱住了白郎的左腿。那裤子上还沾着点田埂上的泥，带着股青草和湿土的味儿。“你不能这样进去！”天生仰着小脸，额头上还沾着刚才蹲在地上蹭的灰。 白郎被他抱得迈不开步，低头看着脚边这个跟自己较劲的小舅子，又好气又好笑：“那我怎么样才能进去？” 天生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忽然计上心来，把下巴一扬：“你得一步一磕头进去。” “小舅子，你这是耍我呢？”白郎皱了皱眉，可看着天生那副认真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这孩子打小就护着他姐，跟只护崽的小狼似的。 他哪儿知道，此刻房后的石榴树底下，天姿正扒着树干偷偷往外看。树影把她的脸遮得半明半暗，手里还攥着根刚摘的石榴枝，枝子上的尖刺都快被她捏断了。其实她心里哪有嘴上那么硬气？自打三天前赌气回了娘家，夜里躺在炕上，总想起白郎夜里替她掖被角的样子，想起他赶集时总不忘给她买块花布，甚至想起他吃饭时总把碗里的肉夹给她……可一想到那天在后街玉米地看见的场景，她心里就像塞了团乱麻。 那天日头正毒，她去给地里干活的白郎送水，远远就看见白郎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裤脚还沾着玉米叶。她刚想喊他，就见后街的小浪浪也跟着从里头出来了，手里还把玩着根玉米秆，冲白郎笑盈盈地说了句什么。天姿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水罐子“哐当”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娘家跑。八里外的路，她硬是踩着碎石头跑回来的，脚底板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这三天，天生看出了姐姐的心思，一会儿拉着她玩踢毽子，一会儿又吵着要她陪自己扔口袋。天姿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陪着玩，可玩着玩着，总忍不住往村口瞟——他会不会来？来了该怎么跟他说话？ 正想着，就听见前院天生跟白郎的动静。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既想出去，又拉不下脸，只能躲在树后听着。 白郎在院里跟天生耗了半天，看着小舅子那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的架势，知道这孩子是铁了心要为他姐争面子。他叹了口气，索性往后退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响，天姿在树后听见了，心跟着揪了一下。 “行，小舅子，姐夫听你的。”白郎抬头看着天生，“一步一磕头是吧？我磕。” 说着，他真就低下头，额头轻轻碰在地上，然后往前挪一步，再磕一下。天生在旁边数着：“一、二、三……”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偷偷的佩服——姐夫还真听我的。 可天姿在树后看着，心里那点忿忿不平又冒了上来。小浪浪那女人出了名的不安分，跟村里好几个男人眉来眼去，从同一片玉米地出来，说没猫腻，谁信？她正咬着嘴唇生闷气，就听见天生喊她：“姐，我姐夫来了！” 天姿深吸一口气，把石榴枝往地上一扔，从树后绕了出来，故意板着脸：“你来干啥？” 白郎正磕到第五步，听见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我想我小舅子了，过来看看，你瞧，我俩正玩呢。” “玩磕头？”天姿被他那副样子逗得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把脸绷住，可眼角的笑意藏不住。 “啊，我小舅子让干啥，我就干啥。”白郎看着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膝盖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那么巧，你就去了玉米地？”天姿还是没放过他，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媳妇，我真是去玉米地方便的。”白郎急了，往前又磕了一下，“谁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我出来的时候她才进去，真就是碰巧。” 天生在旁边转悠着，小眼睛把俩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忽然一拍手：“姐夫，我听明白了，你这叫无巧不成书啊！” “对对对，小舅子说得太对了，就是无巧不成书。”白郎赶紧顺着他的话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姐，你就是小心眼了。”天生转头冲天姿说。 “你这孩子，胳膊肘往外拐是吧？”天姿瞪了他一眼，可眼神里没什么火气。 “姐，你看啊。”天生走到她跟前，一本正经地说，“磕头这事儿，一给天地磕，二给祖宗磕，三给父母磕。我姐夫给你磕，为啥？”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天姿的眼睛，“因为他心里有你，把你当天地、祖宗、父母一样看待呢。” 天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嗔怪地看了天生一眼，却对白郎说：“多亏你有个好小舅子。” 白郎一听这话，知道她这是消气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天生，把他举得老高：“好小舅子，姐夫回头给你说个媳妇！” 天生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两条小腿蹬得欢实。天姿站在旁边看着，阳光穿过石榴树的叶子，在他们身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空气里飘着石榴花的甜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暖的味道。院门口的枣木闩棍还斜斜地靠在墙上，刚才被撞松的地方，像是也跟着笑了似的，在风里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