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出国考察的飞机上

小辈大哥

<p class="ql-block">  2005年9月的某天,当飞机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哀鸣与呼吸。我坐在舷窗旁,目光掠过机翼下翻滚如沸的云海,它们被夕阳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又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幽蓝。机舱内灯光柔和,乘客们大多已陷入疲惫的沉睡或专注于面前的屏幕光影。我,作为这支由省人大常委会外事委员会组织的赴德考察团中,成为唯一一名来自县级人大常委会委员、常委会工作委员会正科级的小主任,职务最低、资历最浅,而且年龄最小,在这万米高空,竟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醒。身份的悬殊与首次出国的兴奋,像两股微弱的电流,在身体里无声地交织、碰撞,让我一时有一种全身麻酥麻酥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回想几小时前在成都双流机场候机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考察团一行十九人,囊括了省人大常委会部分委员,外事委、民宗委、人代联委的领导及工作人员(处长或副处长),还有几位来自市州及区县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们彼此熟稔,言谈间是久经沙场的从容与默契。我此时身处其间,如同一只误入鹤群的小麻雀,带着几分生涩与谨慎。当省人大外事委的张副主任——此行领队——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我身上,微笑着询问是否都准备妥当时,那份温和的关照,反而让我心底那点关于“级别最低、资历最浅、年龄最小”的忐忑更加清晰起来。我连忙点头,应声称是,手心竟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p><p class="ql-block"> 登机后,我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德国汉莎航空,这架“星空联盟”的大型客机,宽敞舒适,冷气却开得十足,仿佛要将长途飞行的倦意提前冻结。不多时,身着优雅制服的空姐推着饮料车款款而来,脸上是训练有素的亲切微笑。她轻声询问需求,咖啡、矿泉水、各色碳酸饮料、罐装啤酒琳琅满目。规则是每人每次限取两听啤酒。我选了矿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机舱干燥空气带来的不适。每隔约莫半小时,这抹微笑与推车便会准时出现,成为漫长航程中规律而温柔的节拍。我注意到邻座的领导,一位来自泸州市人大的副主任,要了罐啤酒,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前方座椅背的小屏幕上,神情专注。</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高空仿佛失去了惯常的流速。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被一种悬浮于时空之外的倦怠所取代。我试图看部电影,捣鼓了半天,方才光影流转,故事跌宕,却难以真正投入。阖上早已疲惫的双眼,期望能小憩片刻,脑海中却像过电影般闪过无数画面:出发前查阅的关于德国法治与地方立法的资料片段,临行时同事们带着羡慕的叮嘱,家中妻儿略带担忧的送别……思绪纷乱,难以成眠。于是起身,在机舱尾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酸胀的肢体,还用并不流利的英语与肢体语言并用表达,同空姐搭讪聊天。透过舷窗望去,下方已是漆黑一片,唯有遥远的地平线上,城市的灯火如同被随意抛洒的碎钻,闪烁着微弱却固执的光芒。这无边的黑暗与零星的璀璨,构成一种奇异的孤独感,仿佛我们正飞行在宇宙洪荒的缝隙里。</p><p class="ql-block"> 机舱内的空气循环往复,混合着咖啡的微苦、食物的余味以及难以言喻的、属于长途飞行的特殊气息。屏幕上的飞行地图显示,我们正平稳地穿越中亚广袤的土地,跨越浩瀚的大西洋,距离目的地法兰克福尚有数小时航程。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侵袭着感官。我强迫自己再次望向窗外,想象着下方沉睡的大地——那里或许有连绵的山脉,有蜿蜒的河流,有无数与我一样在夜色中安眠或劳作的人们。这万米高空的视角,奇妙地抽离了日常的琐碎,带来一种近乎哲思的疏离。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级人大工作者,此刻却有幸代表着一个层级,跨越重洋,去学习异邦的经验。这份责任与际遇带来的微光,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倦怠。</p><p class="ql-block"> 就在意识在困倦与清醒间浮沉之际,机舱广播里机长平稳的德语通知响起,随即是中文翻译:“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开始下降,预计四十分钟后抵达法兰克福国际机场。请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 机舱内立刻有了小小的骚动,沉睡的人们纷纷醒来,整理物品,调整坐姿。一种混合着期待与解脱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也精神一振,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目的地模糊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然而,飞机并未如预期般平稳下降。它开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在低空盘旋。舷窗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下方城市的灯火织成一片璀璨的光网,清晰可见,却始终无法靠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播再次响起,机长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来令人沮丧的消息:由于法兰克福机场流量巨大,起降繁忙,我们暂时无法获准降落,需在空中等待指令。机舱里刚刚升起的轻松气氛瞬间凝固,代之以低低的议论和不易察觉的焦虑。空姐们依旧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推着饮料车穿梭,但她们步履间的节奏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p><p class="ql-block"> 盘旋持续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而恒定地铺展在下方,如同一个无法触及的梦境。最初的耐心被逐渐消磨。机舱里弥漫开一种沉闷的压抑感。有人开始频繁看表,有人小声抱怨,更多的人则陷入沉默,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邻座那位市级人大的副主任,之前看电影时的闲适早已消失,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我也感到一阵阵烦躁涌上心头,长途飞行积累的疲惫在此刻被无限放大,腰背的酸痛、头脑的昏沉变得格外难以忍受。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或许是那冰冷的矿泉水,或许是这无休止的盘旋带来的心理压力。我闭上眼,试图调整呼吸,但每一次飞机转弯带来的轻微离心力,都像是在提醒着这悬而未决的处境。</p><p class="ql-block"> 广播再次打破沉寂,告知我们还需继续等待。机舱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叹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邻座的副主任忽然侧过头,低声对我说:“这法兰克福机场,号称欧洲心脏,看来这心脏也有‘堵’的时候啊……!”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试图化解沉闷。我连忙回应:“是啊,没想到降落比飞行还考验人。” 他微微颔首,目光又投向窗外那片固执的灯火:“干我们这工作,有时候也像这飞机,方向定了,但落地生根、见到实效,中间不知要经历多少协调与等待……” 这话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我细细咀嚼着,联想到我们此行的目的——考察学习法治建设与地方立法。顶层设计固然重要,但法规的“落地”,在基层的实践与磨合,何尝不需要经历无数次的“盘旋”与调整?我看向他,真诚地说:“主任,您说得对,尤其到了基层,这‘落地’的功夫,一点不比立法轻松。” 他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仿佛在无声的飞行中找到了某种共鸣。这份来自上级领导的、基于共同工作体验的交流,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盘旋带来的阴郁。</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焦灼中又滑过近一个小时。当广播终于传来“我们已获准降落”的通知时,机舱里竟自发地响起一阵轻微却如释重负的掌声。飞机终于调整姿态,机头对准跑道,开始真正的降落。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充满耳膜,起落架接触跑道的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与摩擦声。当飞机最终稳稳停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的廊桥旁,机舱内彻底松弛下来,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抵达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解开安全带,随着人流缓缓步下舷梯,踏上异国土地。九月的法兰克福,凌晨的空气清冽微凉。回望身后那架刚刚完成一万公里航程、在法兰克福上空盘旋了近两小时的庞然大物,它在晨曦微光中静静停泊,仿佛也带着一身疲惫。而我,这唯一来自县级权力机关的人大工作者,带着满身的倦意、盘旋带来的余悸,以及邻座领导那句关于“落地”的箴言,汇入了学习考察团的人流。前方的考察学习即将开始,而我知道,无论是对于这架刚刚降落的飞机,还是对于肩负基层使命的我,抑或是我们此行的目标——那些有待“落地”的法治经验——飞行,在某种意义上,才刚刚真正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