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们的部队驻扎在内蒙古大东山的崇山峻岭之间,戍边生活单调且艰苦。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组织批准探家,宛如一道光照进每个战士的心房,成为大家心中最炽热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每当连部通信员告知哪位战友获准探家时,整个班排都似被点燃的火焰,战友们兴奋得如同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接下来的日子里,急切的期待如藤蔓般缠绕着每一个人,就连站岗时凝望的远山,也仿佛被故乡的轮廓所勾勒。</p><p class="ql-block"> 1970年12月下旬,我们北留的五十多名新兵,带着对军营的向往与报国的热忱,乘坐了三天两夜的军列,终于抵达内蒙古草原深处的大东山部队。在刚开始守卫北疆的日子里,思乡之情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手握钢枪,站在大东山顶峰站岗执勤时,望着土牧尔台南边若隐若现的阴山山脉,故乡的模样便在心中愈发清晰。每到星期天,大家总会到各连串串老乡,和老乡畅聊家乡的往事,以慰藉那如潮水般汹涌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 起初,想家的念头如影随形,无时不在。但随着时光的悄然流逝,这份思念渐渐有所平复。尽管身边不时有湖北、山东、江苏、四川等地战友回家探亲,但总觉得探家之事离自己还很遥远。直到1973年下半年,北留有个别战友开始探家,大家心底那团思乡的火焰才重新熊熊燃起。自从1974年初开始,大批北留战友陆续获准回乡探亲。</p><p class="ql-block"> 在连队里,探家有着严格的程序。需由班排推荐合适人选,连部文书为本人填好申请表,经连、营、团逐级批准后,本人再到司令部军务股开具《军人通行证》,方能踏上归途。此时已获准探家的战友,眼前已浮现出父母惊喜的笑容和家乡那熟悉村落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此间,战友们还要和事务长借上五六十元的盘缠,以备旅途之需。因为大家当兵第一年每月是6元津贴、第二年每月是7元津贴、第三年每月是8元津贴,这两三年除了买些牙膏、信封信纸之类的必须品外,战友们也舍不得乱花一分钱。</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连队的老兵们总会热心分享回家途中乘汽车、坐火车的经验与注意事项,并把自己的提包借给探家的战友用,这些温心的举动及话语如同一盏温暖的灯,为即将远行的战友照亮了前进之路。</p><p class="ql-block"> 此时,各连队的北留老乡们也纷纷托探家的战友给家人捎点东西或信件。那时家乡物资还不宽裕,大家往往提前在军人服务社买好红糖、香烟、毛线之类的紧俏商品。有的还想方设法购买些食用油、大米和牛羊肉之类的东西,探家时大家往往都是提着大包小包,有的甚至有六七十斤之重,这些都是对家人满满的爱与牵挂。</p> <p class="ql-block"> 获准探家的战友,当天晚上脱下施工服装,第二天早上起床吃了早饭之后,换上一身崭新的65式军装,穿着一双崭薪的解放鞋,精神抖擞地提着大包小包,便匆匆翻山越岭前往团后勤处运输队乘车前往土牧尔台。运输队每天都有发往该地的军车,有的负责给各连运送粮油的,有的是运送各种战备物资的。</p><p class="ql-block"> 每天早上,运输队开往土牧尔台的汽车上坐着很多战友中,有的是各个连队的上司们拿着麻袋去土牧尔台购买蔬菜的;有的是前往大同军部出差的;也有的是去集宁280医院看病的,有的则是去北京及全国各地出差办事的战友……</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当解放牌汽车缓缓启动,回家的心也愈发急切。三年来的思家情怀,此刻都在车轮的颠簸中变得真切起来。</span>此时汽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前行,大东山阵地在视野中慢慢地消失了。汽车经过牌楼村、格化司台、大南坊,约一个小时后,就到达了土牧尔台。</p><p class="ql-block"> 到了火车站后,战友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走进候车大厅。站内候车大厅空间不大,有不少附近村庄的旅客,男女都有,都带着大包小包;售票窗口也有些窄小,等排队轮到的时候,还得特意跟售票员说明:“到晋城站”。售票员低头认真核算里程,随后递来一张手写填制的纸质代用火车票通票一张,票价22.5元。</p><p class="ql-block"> 因为当年太原至晋城铁路(太焦线)的襄垣至榆次的修文段尚未修通运行,铁路部门往往会发售从集宁、北京、新乡等地中转至晋城的联程车票。下午一点多,从二连浩特开往集宁南的列车冒着浓浓的蒸汽,缓缓驶入土牧尔台站。战友们提着大包小包,匆匆排队上车,踏上盼望多年的回家之路。</p><p class="ql-block"> 这趟开往集宁南的列车乘客并不算多,车厢里显得安静而宽松。旅客中多半是从二连浩特、赛汗塔拉及沿线乡亲们前往集宁探亲或办事的人们;还有集二线上各大小车站的男女铁路职工,这些人都持有呼和浩特铁路局发颁发的《铁路职工免费通勤证》,他们频繁来往于集二线上,主要是全家都居住在集宁铁路局的宿舍;另外经常坐这趟列车的还有我们守备一师的官兵们和总参驻该地33所雷达站的官兵们。这趟列车上往往是军、民、蒙同胞比邻而坐,汉语与蒙语交错谈笑,气氛融洽而温暖。</p><p class="ql-block"> 列车在广袤的草原上疾驰,窗外是一幅辽阔生动的草原画卷:成群的牛羊悠然漫步,远天与绿地相接,风景如流动的诗意长卷。途经阿贵图、白音察干、七苏木、大陆号等车站,列车一路向南,终于在下午三点多缓缓驶抵集宁站。</p> <p class="ql-block"> 在集宁下车出站之后,战友忙着办理前往北京车票的中转签字。该站排队中转签字的人也不太多,半个小时左右中转签字就完毕了。集宁是内蒙古第三大城市,是连结呼市、大同、北京的重要交通枢纽,战友们会趁机到车站附近的联营商埸等地转一转,感受这座城市的独特气息。</p><p class="ql-block"> 晚上九点左右,再次排队进站,在售票员剪票后进入车站站台,集宁车站的站台上光线暗淡,只有十几盏昏黄的灯,却照亮了大家归乡的路。旅客们排着队挤着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车厢里人多拥挤,大部分旅客都是包头、呼市的,也有少数蒙古族旅客,大都是前往北京的。内蒙旅客大多操着带蒙味的生硬普通话,语调直愣,让人感到如草原般的亲切。此时的车箱里,座位早早就都坐满了,故上车之后找个座位是很难的。</p><p class="ql-block"> 列车在夜色中疾驰,经停丰镇、大同、天镇(八十年代初,守备三团从大东山移防至山西天镇县,团部驻扎在火车站附近)、张家口、下花园、八达岭等站,第二天一早到达北京站。</p><p class="ql-block"> 北京,是祖国的首都,毛主席和党中央所在的地方。战友们下车后,耳畔回荡着车站《东方红》的钟声,仿佛是祖国对游子的深情呼唤。北京火车站进出的列车一趟接着一趟,站里人山人海,战友们随着人流快步匆匆出站。</p><p class="ql-block"> 在寄存好行李之后,战友会去附近的饭店吃上六毛钱半斤的水饺或面条等简单饭菜。尔后立即去签转晚上北京至新乡的火车车票。在中转签字中,人群似决堤洪流,裹挟着汗味与焦灼。无数手臂攥着车票,从人缝中疯狂前伸,似要冲破铁窗的禁锢。办事员的声音淹没在声浪里,湿透的蓝布衫紧贴脊背,每一步挪动都耗尽全身气力。在中转签完字后可松一口气了,随后乘公交车赶往天安门广场照相留念。</p><p class="ql-block"> 站在广场上,望着那庄严的天安门,心中满是自豪与激动。接着再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些2.5元一盒的“北京糕点”、水果糖和香烟之类的东西,这些不仅是礼物,更是对家乡亲人的思念。</p> <p class="ql-block"> 晚上八点半,战友们在北京站又登上了开往新乡的列车。京广线上的列车往往人很多,车厢里依旧熙熙攘攘,空气滞重,过道水泄不通,行李与人争夺方寸之地。汗味和各种异味在湿热中发酵,让人窒息难忍。列车上各省旅客的方言宛如大杂烩,有河南的湖南湖北的和广州的,互相交流起来很费劲,但感觉也很亲切。</p><p class="ql-block"> 有时战友们找不上座位后,只能坐在车箱的过道上了。列车进行夜间行驰,经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等站,第二天一早抵达了新乡站。</p><p class="ql-block"> 在新乡下车出站后,马上去签好前往晋城的火车票,因该站进行中转签字的旅客少,一会功夫就办妥了。之后大家通常会在车站附近找一家国营饭店,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大碗河南烩面。在饭店听服务员说的一口浓浓的河南话,才真切感受到地域之别。之后又提着大包小包排队进站,准备乘坐开往晋城的列车。</p><p class="ql-block"> 进站之后,需上行横跨京广线的特大天桥后方可再上列车。列车八点多开始启动,经修文、焦作、月山等站(月山站是当年我们乘军列前往内蒙古时,在该站用过餐的地方,战友们回乡探亲时,大家都忍不住透过车窗多看车站几眼)。过月山后,列车开始爬太行山,车速放缓,连续穿越三十多个隧道。</p><p class="ql-block"> 下午两点左右,终于抵达晋城站。战友们提着大包小包快步出站,在车站坐上开往晋城长途站的公交车。到了长途站之后,又乘坐上了发往北留方向的公共汽车。汽车行驶在晋侯三级公路上,经东沟、川底,等到周村时已能望见家乡的樊山了,汽车行驶到北留洪庙岭,转眼便到了铺圪洞。这一刻,又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又闻到了家乡的泥土味,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家乡。</p> <p class="ql-block"> 下车后,战友背着或提着沉重的大包小包徒步匆匆回家。那时交通落后,各村道路崎岖难行,村里自行车也少见,只有老牛车慢悠悠地晃。像北留、南留、贾庄村这些离铺圪洞近的还好办;但像沟底、郭峪、尧沟、横岭、章训、头南这些村的战友,提着六七十斤重的行李走回去,实在不是易事。可即便如此,大家的心中依然充满了喜悦。</p><p class="ql-block"> 几年未归,家乡也有了变化。尤其是刚步入村庄,一见到亲人之后,万千感慨哽在喉头。父母容颜渐老,令战友一时心酸;昔日四合院,竟也显得狭小,老屋比记忆中低矮了许多。每夜与家人围炉话旧,直至更深,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便在昏黄的灯下一一苏醒,仿佛将我们温柔地裹挟,沉入旧梦。刚回家的头几天,街坊邻居也都纷纷来家和探家的战友聊上一会,几年未听到浓浓的家乡话,心中感到既亲切又热闹。</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几天,首先要走亲戚。给亲戚们准备的礼品,大多是在北留供销社购买五毛钱一斤的饼干和六毛钱一斤的糖果;此外,还得跑好几个村子,把战友托带的东西一一送到他们家人手里。这段时间里,有的父母正托亲戚朋友帮战友介绍对象,也有的战友在父母的催促操劳下,就匆匆办了婚事,迈入了人生的新阶段。</p><p class="ql-block"> 探亲二十天的假期过得飞快,转眼战友归队日期已至。离别之时,母亲早早起身和面,将不舍揉进筋道的扯面里。饭后家人都会赶到铺圪洞,把战友送上公共汽车。家人们的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紧紧追随着那个越来越模糊的绿色身影。直到汽车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但他们仍伫立在原地,仿佛那份目光还能陪着在部队当兵的亲人,再走一程。</p> <p class="ql-block"> 当年,大家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小青年,提着六七十斤重的行李探家确实不易。如今回想,真的难以置信当年哪来那么大的劲,扛着如此沉重的行李辗转千里;也更难以置信,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坐火车转汽车,中途旅客人山人海,且又换乘好几次列车,竟一次都未走错站、未误车。这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稳稳牵着我们走向家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参军后的第一次探家时,总是那么的急切、那么的期盼、那么的渴望,是那么的难忘。那种心情,是掐着指头数日子的焦灼,是捏着车票手心的汗,是火车轮每一声撞击都敲在心上的雀跃。离别家乡多年,此时此刻心里早已飞越到了家门口。</p><p class="ql-block"> 在大东山下的军营里,从被正式批准探家开始,那一幅幅饱含青春与激情的回家画面,至今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战友们提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冲向月台,奋力挤上绿皮火车的身影;各火车站南来北往的旅客如潮水般涌动的景象;中途转火车、换汽车,一路颠簸、气喘吁吁却依然奔跑上车的情形;在车站挥别与重逢的炽热片段,正是我们那段激情燃烧的军旅岁月中最珍贵、最难以磨灭的青春印记……</p> <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了,战友们忘不了当年在大东山的日日夜夜,忘不了那肆虐我们的白毛呼呼和黄毛呼呼,忘不了苏军大兵压境时部队紧张的战备状态,忘不了深夜站岗时那份夜哨惊魂的悸动,更忘不了在“九·一三”事件中,全团官兵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凛然气概。</p><p class="ql-block"> 如今,梦里又回大东山,见到了昔日的战友,大家一起漫步在熟悉的阵地上和营区里;听见了嘹亮的军号,那声音一如继往催人奋进;又听见了阵地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枪炮声;眼前又浮现出官兵们在训练场上龙腾虎跃,一派热火朝天的练兵景象,战友们国防施工时挥汗如雨的壮美画卷……</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们这些北疆卫士都已年逾七旬有余,时光可以染白鬓发、刻深皱纹,却从未褪去那段峥嵘岁月烙下的炽热记忆。那份纯粹如初、不掺一丝杂质的战友情谊,历经风雨,至今仍在心底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如今,虽说战友们豪情依旧,但终究不再是当年探家时背着六七十斤行李浑身是劲的小伙子了。岁月不绕人,服老才是智者,要懂得与时光握手言和,健康平安是最大的福分。愿我们多一份从容,多一份对自己身体的细心关照。战友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请多多保重!</p><p class="ql-block"> 世广 写于2025.10.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