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了“我”两千年的“鹅”

鼎一

我生在镇沅县按板镇邦坑河，这地名虽然带了个“河”字，脚底下却是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大山。小时候在山里野跑，见过黄麂驮着光斑偷啃苞谷，竹鸡扑棱棱从大闪桥上跳出去，连拖长尾的松鼠都敢蹲枝桠上瞅我，却没见过鸭和鹅。第一回认识“鹅”，还是爷爷那本泛着蓝卷了边的《唐诗三百首》。骆宾王“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诗句的空白处，爷爷用铅笔描了只浮在水上的白鸟，圆身子长脖子，我用指尖抚摸纸页上的印迹，只当是种温顺的禽鸟，连叫出声都该是细声细气的。

直到上学那年，才实打实尝了鹅的厉害。从绿荫塘的木材加工厂到杏城中心校，是一公里多沿着大井河盘曲的土路，晴时浮层黄灰，雨时就成了黏脚的泥。那天放学贪玩，在球场蹲了半下午捉蚂蚱，等到攥着满手绿翅膀站起来，学伴们早没了影。我把蚂蚱塞进玻璃瓶，揣着作业本慢腾腾往家走，路两旁的树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冷不丁“嘎嘎嘎——”一阵粗嗓门炸开，像块石头砸进大井河边的绿荫塘里。

抬头时，三只大白鹅正挺着胸脯向我冲过来。它们比我见过的母鸡壮实两倍，白羽毛在夕阳下泛着光，脖子伸得像绷紧的绳子，翅膀扑得风都发响。我慌得转身就逃，颤微微的脚被土坷垃一绊，“啪”地摔在地上，作业本散了一地。还没等爬起来，大白鹅兵分三路围上来：一只堵在正前，脑袋一点一点准备啄过来；两只绕到左右，灰脚掌踩得土路“啪嗒啪嗒”响，翅膀扇起的黄灰扑了满脸。我连滚带爬往学校逃，书包颠得像要散架，冲到篮球场铁栏边，才敢扒着栏杆回头——那几只鹅还站在土路尽头，伸长脖子瞪着，像是在说“算你跑得快”。

回到家翻字典，见“鹅”字注着“é，形声字，从鸟，我声”。最早在《说文解字》的小篆里，它是“鵞”，还有“䳗”“䳘”这些异体字，有的“我”在“鸟”上头，有的歪在“鸟”左边。盯着那些字形看时，忽然笑出声——这不就是围堵我的鹅：“䳗”是扬着头堵路的那只，“䳘”“鵞”，是侧身包抄的两只，连笔画的弧度都带着股追人的急劲儿，仿佛笔尖落纸时，就把鹅的蛮横刻进了字里。

古人早把鹅的性子看透了。《埤雅》说它“长脰善鸣，峩首似傲”，“峩首”俩字最妙，像极了那天鹅梗着脖子瞪我的模样。《本草纲目》记载鹅“肉掌可食”，可我满脑子都是摔在地时，亲眼见鹅掌踩过作业本的慌张，怎么敢动那“鹅掌”的念头呢。看这些异体字在古籍里辗转两千年，“我”和“鸟”的位置换了又换，倒觉出点奇幻来：这生灵像是追了儿童两千年——从篆书写的“鵞”到现在的“鹅”，不管笔画怎么变，“我”总被“鸟”围着，就像我被鹅堵在路中间时一样。难怪后来见了鹅就发怵，许是这怕鹅的心思，早跟着字形刻进骨头里了。

春节得闲，往沙发上一瘫就不愿动——典型的葛优躺。随手点开动画片，正好翻到《中国奇谭》，便顺着看了《鹅鹅鹅》，货郎背着空鹅笼在山里打转，故事里的鹅是欲望的影子，可我记挂的鹅带着草木气：是解板厂旁老井水的凉，是路旁杂树落在地上的花，是鹅翅膀扇起的那阵黄灰——那灰里裹着童年的慌张，也裹着山野的鲜活。忽然想起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镜头扫过鹅城的碉楼，一下子愣了：原来“鹅”也能成地名。查了才知惠州也叫鹅城，传说是谢灵运乘木鹅船到了那儿，木鹅化成了飞鹅岭，地名便跟着传了下来。从土路上追赶我的大白鹅，到刻在地名里的鹅，这生灵竟藏在这么多故事里。

清明回邦坑河，看见村民在院角养鹅。它们在石板路上踱步，见人过仍会伸长脖子，“嘎嘎嘎”叫得脆亮。我还是会远远绕着走，总想起少时掉的作业本，和字典里追了“我”两千年的“鹅”字，忍不住笑自己的胆怯。原来有些害怕，是从小时被鹅追赶那时算起，也从老祖宗的笔尖算起——是土路上的鹅追着童年跑，也是墨色里的“鹅”追着时光跑，跑过作业本上的铅笔印痕，跑过古籍里的异体字，最后落在邦坑河的风里、雨里、时光里，轻轻拂过成年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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