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如在：寻找蔡忠惠公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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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声如在：寻找蔡忠惠公祠

久居城里，台江还算熟悉而仓山就比较生疏了。从地铁三叉街站出来，更是一头雾水，找不到北。三叉街顾名思义就是三条路的交叉口，下藤、埔头下和埔尾原不陌生也不复杂。如今，三条老路被高架桥、地铁口、公交枢纽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旧纸，只剩地名还倔强地贴在站牌上。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岐，古人很无奈只好哭。这两件事我们都不哭，掏出手机导航，顺着走。导航女声清甜，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我们穿过玻璃幕墙的现代峡谷，穿过广告牌与人潮的喧哗，穿过仓山商业步行街——旧日瓜田藤架早被连根拔起，如今长出的是鳞次栉比的“广场”与“中心”。访古却在商业街里寻觅，十分可笑，却不奇怪：沧海桑田，旧山河早已重新收拾安排了。

仓山原名藤山。唐末宋初，闽江潮水尚能拍打到山脚，土著人垦地种瓜，瓜有藤，藤缠蔓绕，遂以“藤山”名之。宋室南渡，中原衣冠络绎渡海，避乱者渐次迁来，炊烟与书声一起稠密。这里属仓山下渡，清时为清泰境，方志里“古迹”一栏写得满满当当：梁代古墓、唐时码头、宋人摩崖、明季炮台……而最牵人魂魄的，是早在明代就已存在的“蔡忠惠公祠”——纪念北宋一代名臣两度出任福州太守、有功于社会的蔡襄。

闹市之中，仿古的飞檐一挑，便从玻璃幕墙的冷光里浮出暖意。殿堂式三开间三进深，坐北朝南，像一只敛翅的鹤，栖在钢筋水泥的枝桠上。门额上“蔡忠惠公祠”五字，远看是漆金新描，近看仍有斑驳老底，像一段不肯褪色的记忆。迈进门槛，喧嚣被关在身后，只剩风穿过廊柱，带着一点点香火旧味。

如今，几度毁建又搬迁到此的蔡公祠并不专祀蔡公，而是名副其实的“公祠”。江山代有名人，各领风骚。进门第一进，两排展板排成雁阵，图文并茂介绍福州市“十佳道德模范”：有助人为乐的“爱心妈妈”，有两次跳入污水井舍身救人的工程师，也有诚实守信的同利肉燕传人。他们的照片被灯光打得锃亮，像一面面新铸的铜镜，映出“忠国惠民”四个字的当代模样。第二进是仓山区历代名人展，陈姓林姓，凡评上者皆有席位：林纾、陈宝琛、严复、陈绍宽……塑像或坐或立，文字、照片、手迹，专框一一俱全，仿佛一场跨越千年的乡饮大宾。

再进一进，抬头可见“八闽名祠”匾，黑底金字，沉重得像一块压舱石。正厅中央，蔡襄铜身像巍然端坐，头戴幞头，身着绯袍，目光低垂，似在审阅案牍，又似俯瞰闽江潮水。像前长明灯两盏，火苗细若豆，却千年不熄。背后脱胎屏风高逾丈，正面是仙游鲤湖飞瀑：万练悬空，跳珠溅玉，仿佛把蔡襄故乡的声音也一道带来——那是他晚年致仕归里后，在飞瀑下筑“东湖草堂”，与宾客吟咏“惟有山泉惬素心”的余韵。

我绕像三匝，想起蔡襄两知福州时的旧事。

第一次是庆历四年（1044年），他三十三岁，以右正言直史馆出知福州。当时福州城狭小，民居多圮，海潮啮岸，盐卤侵田。蔡襄到任，首勘水道，沿闽江筑石堤五里，植榕万株以固堤根；又开东湖，蓄水灌溉，使“民无旱涝之患”。传说他亲携畚锸，与役夫同卧薪土，夜则燃松明照书，计算土方。堤成之日，潮水再至，却只能在堤外徘徊，百姓聚而歌之：“蔡公堤，万柳堤，潮来不浸稻花畦。”如今东湖早湮，堤柳亦稀，唯有地名“树兜”“柳宅”犹在，像两枚掉落的纽扣，缀在旧衣襟上。

第二次是嘉祐元年（1056年），他四十五岁，再守福州。这一次，他为官已老辣如秋梨，却仍不改赤子之心。时福州民间好讼，讼牒如雪，蔡襄立“劝谕榜”，将律法写得如家书般亲切：“兄弟争田，不过数亩，弃兄弟而失手足，孰得孰失？”又设“漏泽园”，收埋路殍，亲写墓志：“谁非赤子？同此覆载。”更有一桩逸事：城南有老妪，子溺亡，家贫无以葬，蔡襄微服过其门，闻哭声，解腰间所佩玉鱼赠之。老妪葬子后，持玉鱼诣府谢，蔡襄却避而不见，只让人传话：“玉鱼本闽江之石，今还于闽人耳。”老妪归而筑生祠，日日焚香，直至百岁。遂留下“玉鱼巷”地名，这巷志书有载，今湮。循着这一带老街区，仍存的几口古巷，让我们可以想象那段“井栏绳痕如年轮”的旧事。

祠与毗邻的仓山博物馆有小门相通。我们侧身穿过，天井里横卧几通石刻：宋代的“放生池记”、明代的“重修忠惠祠碑”、清代的“万安桥碑记”……字迹漫漶处，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旧伤口。其中一通“万安桥碑记”正是蔡襄手书，碑额飞白，笔意如桥虹跨水。我俯身辨读，能识得“洛阳江”“万安渡”数字，其余皆剥落。知情者说，这碑原在泉州洛阳桥，清道光间移此，兵燹之后，只剩残石。我默然——蔡襄以书法名世，却自言“书以载政”，洛阳桥碑记实记他知泉州时造桥事，如今桥在碑残，似在提醒：功名会朽，石头也会老，唯桥下潮水年年拍岸，不舍昼夜。

天井角落，还有一口古井，井栏六角，石色苍黑。我问是否蔡公旧物，同游者皆无法回答，有知情者说迁祠时一并迁来。迁井之说我甚疑惑且俯身探视，井水幽暗，却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像被岁月磨毛的一面铜镜。井壁青苔滑腻，手指一触，凉意直透骨缝，仿佛触到千年前的某一夜——蔡襄夜读罢，亦曾于此汲水濯笔，笔锋蘸着月光与潮声，写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字。当然，我知道这仅是一种近似虚幻的想象。

走出祠门，夕阳正好，把飞檐翘角镀成金色。步行街上人流如织，奶茶香与烧烤烟交织，像一锅沸腾的市井汤。我忽想起蔡襄《茶录》里写建安斗茶，“茶色贵白，而饼茶多以珍膏油其面”，如今街头手捧奶茶的少年，可曾知道，千年前，他们的太守也曾以一片树叶，与民同甘苦？又想起他离任时，百姓遮道挽留，他写诗谢别：“无德于民愧俸钱，扁舟一叶趁潮还。”那扁舟如今早已朽烂，但潮水仍在，潮声仍像一句未说完的话，在每一次地铁的呼啸、每一次商铺的喇叭里，隐隐回荡。

我回头，再望一眼“蔡忠惠公祠”的门额。暮色四合，灯火次第亮起，那五个字并不耀眼，却像五颗钉子，把一段记忆钉进城市的胸口。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这里依旧是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但我知道，只要古井还在，只要长明灯还亮，蔡襄就仍在福州的某个角落，与每一阵风、每一片落叶，低低交谈。

我们终究没有哭，只是把手机导航关掉，让脚步慢下来。漫步在仓山的夜色里，我们仿佛听见千年前的榕树在头顶沙沙作响，听见东湖的水声漫过堤岸，听见蔡襄低声吟诵：“愿为东南守，长与此山同。”

2023.2.13初稿 2025.8.11二稿

故乡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