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林塘人》（四十三）作者 周振权

归零

一部视角独特，内容有争议的小说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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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在西山坡挖战备防空洞，轮流抽调各单位人去劳动，每月一换，这月轮到实验室派两个人，书记找朱大佑商量。

“好，我去！”朱大佑一口答应。他正需要时间。

在防空洞劳动的这一个月里，他白天进山洞装车推车，清运石块，一身臭汗，下班洗完澡回家就查阅资料、思考方案。朱大佑酝酿着一个大胆计划，要做爆炸试验，弄清事故的真相。

人们认识事物常有这种情况，没有精深学问没有资历的人，却以所谓“直觉”“灵感”而获得认识上的突破。关于CHP的爆炸本质，朱大佑透过对CHP化学特点深入思考，透过对实验观察的积累，便获得了一种新的认知角度。他现在就是想用实验事实和数据来说话。

两个月后，实验室召开研究成果年终汇报会，厂里有关领导和各路技术高手会聚一堂，主持会议的是资深老专家姚工程师。当朱大佑上台时，会场里有人惊讶，交头接耳。他走上讲台，一身工作服，略显腼腆。他镇静一下，利索地在电炉上架起一个500毫升烧瓶，瓶内装着浅黄色的液体，通电加热。

朱大佑开始发言，声音平静。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CHP提浓液的爆炸机理’。一些人认为，301罐爆炸的原因是CHP‘热分解’，我的观点不同。热分解不是发生爆炸的本质原因，301罐爆炸事故另有根源。”

会场里起了窃窃私语。他扫了一下会场，全场眼睛都在等他讲下去。

“记得事故当晚，厂里几位老化工有个不约而同地推测，认为是301罐里窜进了硫酸。只有酸性催化反应才有这样的爆炸力，吴主任就是其中之一。”

吴主任停住了笔，把眼镜推到脑门上，他就坐在前排，当时他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朱大佑接着讲：

“当时他们都把怀疑投向天津大学师生在装置上做的管式裂解试验，因为那里使用硫酸，而且有管道与301罐连通。后来事故调查小组证明，管道上的止逆阀功能正常，不可能发生硫酸泄漏，这种猜测才失去立足点。”

吴主任下意识地点点头，朱大佑话头一转，说：

“我现在要证明的是，老化工们的判断是有道理的，301罐爆炸的确是酸引起的催化反应。但酸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部。”

会场里响起一阵惊诧的骚动，很快恢复肃静。屋里只有朱大佑的声音。

“CHP在分解时，会产生酸性副产物，有一种物质叫甲酸。它是弱酸，但积累到一定程度同样具有触发酸催化能力。这就是爆炸的内因。

如果说温度是一个原因，它仅是加快了副产物的生成和积累，是外因。

进一步说，如果有一种办法，能消除分解出来的酸性副产物，抑制酸性积累，就能像炸弹拆除引信，

CHP不再具有爆炸力，温度也变得不可怕。”

朱大佑停顿了一下，全场安静。他看了看瓶中的温度计，说：

“我面前的瓶里就是301罐里的CHP，浓度80%，现在已经加热到130度。”

“啊！”前排的人惊恐地纷纷往后躲闪。

“别怕！”朱大佑微微一笑，说，

“热到180度也不会爆炸。”

“为什不会爆炸？”他报告说，

“我在瓶里加入了碱性物质CHP-Na盐，会随时中和分解物中的酸性，这就切断了催化反应的根源。

CHP即使在高温下也不会爆炸，好像炸弹拔掉了引信。

你们看，温度已经加热到150度，物料平静，没有异常。

现在我撤走电炉，温度会马上下降，不再上升，很驯服。”

朱大佑把电源一拔，说：

“我的结论就是：301罐CHP提浓液爆炸的根源是内部酸性副产物的积累；温度只是外因，加快了分解物的积累。

由此说明，CHP生产和存放的安全条件，在于确保弱碱性，不必对温度产生盲目恐惧。

酸和温度，一个是内因一个是外因，不可等同。具体数据请看我的报告。”

他最后说：

“我研究爆炸事故，是为消除人们对温度的盲目恐惧，重新思考降低氧化塔工艺温度的做法是否合理？

在氧化塔里，CHP含量很低，不能与301罐相比，相反，根据我们与化工学院联合试验数据看，氧化塔有条件地用提高温度，不但可以提高产量，也是安全的。

大家可以看报告中的数据，希望领导支持我们的氧化试验继续探索下去。”

汇报会结束后，姚工对别人说，今天朱大佑的报告是最精彩的。

现实常常是这样，人微言轻。不久，组长老李带着朱大佑到北大拜访知名化工专家唐教授，讨教提高氧化塔产量问题。唐教授住在北大校园一幢小楼里，他对向阳厂这套化工装置很熟悉。

“啊，欢迎欢迎！”唐教授热情迎进远道来的客人，说：“我去过你们那儿！”

唐教授中气很足，说话响亮又直爽，没有教授惯有的那种斯文腔调。一提到向阳厂氧化塔的增产问题，唐教授快人快语，不待多问便直率地向客人亮出观点：

“我早说过，你们那个塔的反应温度还可以提高。……可我的话没人听呀。哈哈哈……”

老李始料不及。他本以为可借权威之口来打消朱大佑关于温度的顽固观点，没想到适得其反，便不再将话题深入。

朱大佑始终默默地坐在一旁，在北大知名教授面前，他被一种仰慕之情拘束着。当他突然从唐教授嘴里听到“你们那个塔的反应温度还可以提高”这句话，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来自外界的声援，而且出自权威之口！他真想上去热烈拥抱。

然而他错失了良机，由于时间仓促，由于过于谦卑，竟没敢唐突与教授探讨关于CHP弱碱性条件下的特点，求得更多学术指导。

机遇稍纵即逝，过后追悔莫及。

回厂不久，试验被迫终止。

燕山石化总厂厂长的高级助理来到实验室，专门来找朱大佑。

这位助理是清华化工系老三届毕业生，高高的个子，白皙的脸庞，口齿伶俐，笑吟吟地透着几分“领导身边人”的矜持。他没忘两年前带着同学到向阳厂联系实习时，接待他的就是朱大佑。

他望着朱大佑的脸，友好、尊重地听完他的叙述，完后这位奉命而来的厂长助理笑眯眯地说：

“实话告诉你说吧，朱师傅，现在公司领导一提氧化温度，个个心惊肉跳，你啊，别给他们出难题了，领导身上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还能说什么？

朱大佑病了。星期五下午，规定的科室人员劳动时间，大家在厂区挖电缆沟，两个女孩挖到一块转石，习惯地招呼朱大佑帮忙，他是大力士。朱大佑猛地扬起大镐，突然眼前发黑，手脚瘫软。女孩们惊叫：

“朱师傅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送到医院一检查，白血球不到2000，是苯中毒表现。

他一向自持体质好，往往忽视必要的劳动保护，甚至蛮干。

他做爆炸试验时，工农兵学员已经回校，他一个人在中试室捣鼓，第一次试验时，玻璃瓶里的高浓度CHP没，料液猛烈喷出，浓烟弥漫工作间，他担心着火，急忙拉断电闸、再找灭火器，在刺鼻浓雾里奔走，还要在抓紧在喷溅的料液里取样，等到打开门窗，他憋得几乎晕过去。

静芳在病床边又心疼又生气，说：

“我真佩服你的无知无畏！”

“不是无知。”朱大佑辩解，“有时心里着急，想马上看到试验结果……”

“所以命也不要了！有这样干的吗？”静芳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