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才尽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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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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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墨云滞砚田，诗债缠眉尖。

笑俺是搦管乞儿类颜渊，

偏效那呕心獭祭苦登攀。

忽见纸上山川腾烟焰，原是饥肠辘辘生幻眩。

寅时三刻的秦淮河，活像被水墨大家失手打翻的砚台。陈墨青咬着笔杆子蹲在乌篷船头，任凭露水浸透他西式马褂的下摆。这支派克金笔是他用祖传的田黄石章换的，当时洋行经理说得玄乎：“法兰西文豪都用这个写史诗！”而今三载过去，笔尖呕出的最壮丽诗篇，不过是当票背面的打油诗：“典衣买笔笔生嗔，墨未成章先吃人。”

书僮阿双提着灯笼寻来时，正见他对着河面练习吞剑——自然是以笔代剑，青檀宣纸在舱内铺展如雪原，唯正中一点墨渍歪斜似冻僵的蚊蚋。“爷又魔怔了！”阿双跺脚，“灶上煨的百合粥都熬成焦炭了！”陈墨青恍若未闻，突然猛拍额头：“得矣！这‘烟波江上使人愁’，改作‘使人胖’岂不更妙？横竖愁绪都化作膏脂...”话音未落便栽进河裏，惊起宿鹭乱飞。

金陵文庙的古籍市集，陈墨青的《牡丹亭》评注本在摊头躺了半月。这日忽有个东洋学者驻足，捧着书浑身乱颤：“杜丽娘春梦的隐喻，竟与弗洛伊德学说暗合！”当即掏出钱袋要买。陈墨青却夺回书抱在怀里：“使不得！眉批裏还夹着当年苏小姐送的绛仙草...”话毕自觉失言，倒赔对方三文茶钱落荒而逃。

苏小姐的翡翠步摇如今还在他枕匣裏吟唱。那年她在乌衣巷演《玉簪记》，他混进戏班充任鼓师，竟把《急急风》敲成《雨霖铃》。散戏后她卸妆到半，忽然隔着窗棂问他：“陈郎可知‘晓来谁染霜林醉’的下句？”他脱口接“总是离人泪”，却见她举着胭脂笔笑：“是‘口红印在支票背’！”——原来香港来的电报已在她妆台上候了三日。

典当行的黄铜柜台像道界河，这边是斯文扫地的秀才，那边是拨弄算盘的朝奉。当票递出来时，陈墨青瞥见“死当”二字旁沾着糕饼渣，忽然想起今日是灶神升天日。遂以指蘸墨添上小注：“神明上天言好事，下界保我稿费多。”朝奉夺回当票啐道：“穷酸还能戏文！”

银元在怀裏叮当响，他偏要绕远路从贡院街过。秋风卷着枯叶打旋，恰似放榜日飘落的落第卷纸。卖糖粥的老汉笑他：“陈举人又来视察考场？”他整了整起毛的西装领口：“非也，来收门生——前日教王屠户写的杀猪赋，竟得了‘血沫与墨汁齐飞’的妙句！”说得太急，险些跌进状元井裏，幸而被巡警当醉汉扶住。

打字机是教会梅神父送的洋功德。为表虔诚，他先给圣经续写《金陵福音书》：“耶稣渡江来南京，先吃一碗鸭血粉丝汤...”梅神父吓得画十字：“上帝宽恕！这比犹大卖主还可怕！”只得改作商号广告词，为绸缎庄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被东家扔出来：“我要写‘跳楼价每尺三毛’！”

最数城隍庙求签那日狼狈。签筒摇得如快板喧天，却蹦出根无字签。解签的瞎子摩挲半晌忽然作揖：“恭喜！此乃天帝手稿，凡人岂能窥破天机？”他怔了片刻，竟当真掏出银元要买装裱画框，急得阿双猛拽他衣袖：“爷醒醒！这是骗局！”偏遇雨突至，无字签上的墨迹化作黑蛇游走，原是用了劣质墨汁。

霜降那夜，他发明了“五更断发书疾法”——子时焚香祝告文曲星，丑时以戒尺击掌催诗，寅时断发蘸墨，至卯时若不成篇，便吞纸自罚。首夜吞下的《金陵赋》草稿卡在喉间，咳出的碎纸竟拼成“穷”字。阿双哭着撒盐驱邪：“爷再这般，我明日就回乡下种田！”他忽然拍案：“妙极！‘归去来兮辞’正该用江苏土白改写：‘种田苦，种田累，不如写稿见活鬼’！”

转机来得荒诞。香港《小说月报》主编偶得他弃稿，盛赞“荒诞笔法开新派”。汇来的银圆足够赎回家传砚台，他偏去买来九十九卷洋宣纸，夜以继日补写结局。谁知砚台竟被阿双当了蒸糕垫石——小童理直气壮：“横竖爷的笔早生锈了，不如蒸出甜香实惠！”

冬至清晨，文德桥下的冰窟窿映出他霜鬓。忽有学童掷来雪团喊：“江郎才尽喽！”他笑着摸出最后银钱买来麦芽糖，在桥栏写下：“墨池冰封字咬钩，斜钓春汛三千丈”。糖稀在冬日下金光灿灿，霎时围满争食的孩童——谁也不知那是当朝探花拟的匾额残句。

跋……

笑煞他搔断白发千百茎，

不过是蠹鱼成精装书生。

忽见那墨潭星斗乱漂漾，

原是要笔底蛟龙咬钓绳。

休说甚江郎才尽文曲薨，

且看这荒唐文字煮酒羹。

待来日春潮拍岸时，漫卷着狗屁文章也声宏。

十年后香港旧书市，有人翻出《金陵荒诞录》，扉页题着：“献给苏小姐——您当年问我霜林为何醉，今方悟得，是文人呕血染就”。

书内页粘着干枯的绛仙草，轻轻一抖，落出张当票残角，墨迹犹可辨：“死当痴心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