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有平生难了恨

凯旋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知道这首古诗，是在1990年的春天，我上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语文课堂上。那天，朱明老师站在讲台上娓娓道来——1974年至1978年在湖南省长沙，考古学家挖掘出一批唐代青釉瓷酒壶。每个瓷壶上都刻着一首诗，而“君生我未生”瓷壶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这首诗讲述的是一对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恋人，因为命运的错位而无法相守的遗憾……朱明老师话锋一转，说唐代的诗词远不止表面那么简单。她接着讲起了唐代诗人李白与贺知章的故事——41岁的李白在长安遇见了83岁的文坛领袖贺知章，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贺知章惊呼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是谪仙人”，用御赐的三品官服配饰“金龟袋”换酒，与李白畅饮。李白非常尊重贺知章，两个人互相写诗相赠。可惜，三年后，86岁的贺知章在返回故乡不久就去世了。李白难以忘怀短暂又珍贵的友谊，写下《对酒忆贺监二首》悼念贺知章，其中“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这句让我印象最为深刻。从那天起，我对荷花多了一份莫名的喜爱，也对“君生我未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或许，正如朱明老师所言，唐代瓷壶上的这首诗，承载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超越时间的真挚情感。“友”的上面感“受”到了真情，不就是“爱”吗？那一节课，年少的我忽然被跨越年龄的情意所打动。 （“君生我未生”唐代青釉瓷壶，出土于湖南省长沙市的铜官窑，现收藏于长沙博物馆） 我不是李白，朱明也不是贺知章，但那一段千年前的忘年交，却在我们身上悄然重现。朱明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比我父母小3岁，比我大27岁。她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却因特殊年代未能上大学，只能去边疆当知青。后来她通过推荐进入师范学院念大专，毕业后成为我们三河县教育界知名的语文老师。初中三年我担任班长，也是她的语文课代表。她对我在语文学习和写作上的帮助，令我在许多演讲及作文比赛获奖，至今我都铭记在心。我自小体弱多病，她在生活上也特别照顾我。同学们甚至私下议论，说朱明老师是我姑姑，因为我们同姓“朱”，皮肤都偏黑，头发还都是自来卷…… 1992年夏天，我初中毕业，考上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却最终去了卫校读中专。而朱明老师正好在那年九月，调到了我考上的三河一中，教我原本分在的那个重点班——高一（1）班。可惜，我没有再次成为她的学生。此后的三十年里，我和朱老师一直在交往。她对我而言，亦师亦友。她从不把我当成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而我觉得她虽然年长，却始终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我在卫校上学时，常常写信给她倾诉心事，她总会抽空回信，安慰我、鼓励我。我被分配到市医院工作后，她仍在高中教书。我们同在一个城市，虽然各自忙碌，但常常在休息时间相聚。我们聊文学、聊人生、聊处世之道，总能心意相通、达成共识。时间就这样悄悄流逝，我几乎忘了她也在慢慢变老。她身体一向硬朗，唯血压偏高。不幸的是，2022年秋天的某个下午，朱明与友人打牌后小憩，她睡着了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时正值新冠疫情最严峻之时，各小区都封闭管理。我天天在医院忙着救治病人，不能随便外出，未能送朱明最后一程。每每想起，我的心中便泛起深深的遗憾。如果朱明还活着，今年才76周岁…… 朱明正直善良，命运多舛却坚强。她说我是她最好的学生，而我也认为她是我最敬佩的人生导师。因为她的影响，我在三十年的医疗教学工作中，对每一位实习生、每一位在校学生都尽心尽力尽责。我的一些学生也成了我的挚友，虽然我们不在相同的年龄段，但人贵在知心交心，天南地北的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2020年秋天，我在燕京理工学院做兼职教师时，认识了王丽萍。她是二三医院的护士，我们共同承担护理专业11个本科班三百多名学生的教学，她教妇科，我教内科。王丽萍1991年出生，比我小15岁。她刚来大学时对工作有些抵触，那年她正经历职场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对学生缺乏耐心。我们上午下午一起在阶梯教室讲课，中午在学校共同吃午饭，晚上回到家里，网上交流制作幻灯片课件。随着交往渐深，彼此理解，我们成为好友。我一直开导她，她渐渐学着我的样子，真诚耐心地对待学生，学生越来越喜欢她。与同事家人不再过多计较。她在医院里的工作愈发顺利，她也成为了业务骨干，她家庭里夫妻、婆媳关系也趋于稳定。 我们的友谊已有五年。2021年春天新冠疫情在石家庄爆发，王丽萍写下请愿书，前往石家庄支援抗疫。临行前，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很久让我放心，像要去打仗一样。几天后，她听说我也将要被派往石家庄传染病医院，她着急得哭了起来。因为她已经在那边奋战多日，深知疫情的严重性。但是作为医护人员，我们只能互相鼓励，不能退缩。在回到三河市那段时间里，王丽萍被隔离在我们医院附近的酒店，我就去楼下给她送生活用品和零食。她在四楼阳台上一边笑一边流泪，对着我喊话——朱朱姐，我为什么不早出生十五年啊？我如果早些认识你该有多好啊！此后的几年里，她下夜班休息时多次来看望我，每次都是从西市区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我家里。我每次见到王丽萍，都准备礼物让她带回去，也常常安慰她——你不要再感叹你与我不是同年代的，也不要说我们相识太晚了，遇见，是不分早晚的。 王丽萍（左）和我在医院工作时的近照 最近，我翻看以前的日记本，忽然发现一页抄录的歌词，是网络歌手冰弦的《君生我未生》。那是2013年1月7日我37岁生日时，一位远在广西的QQ网友“山鹰”发给我的。山鹰1988年1月8日出生在广西边境的小山村，当时就读于广西一所医学院校的临床医学本科专业，他那时候正在医院实习准备考研。我们在彼此的文章中相识已经有半年了，只是相互写评论，并不是QQ好友……那天晚上，我打开电脑登录QQ，看到对话框里闪烁的消息——山鹰祝学姐生日快乐！明天也是我25岁生日了，也提前祝我自己生日快乐。这首《君生我未生》很好听，我下载了音乐和歌词一起送给你。 当时我听了这首歌，并没觉得多好听。我还思忖是不是我已经老了，听不懂年轻人的音乐了。我只是把歌词抄了下来，那时的我，觉得网络歌手的歌大多空洞无味，没有内涵。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此后的山鹰却……如今再听《君生我未生》，我的心境却完全不同。听着十二年前的古风歌曲，我内心五味杂陈。原来，所有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陪伴，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个人更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也许，不管是在哪个年龄段，遇见多大年纪的人，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管是几年还是几十年，短暂还是长久，所有的陪伴都值得珍惜和回忆。不管结局如何，至少我们曾经，照亮过彼此的灵魂，驱散过彼此的孤独，成为了彼此前进的力量…… 《君生我未生》歌词演唱：冰弦我梦见有人独立在西风，浓愁聚，已是泪纵横。我醉闻有人吹笛到五更，伤心满，入作断肠声。君不见有人为你点长灯，风中念你，又是一更。君不闻有人为你唱长生，月下送你，又是一程。我有平生难了恨，君生我未生。深知无期相逢，满地落花红冷。我有平生难了恨，君生我未生。笑独斟一杯尘，欲寄惆怅奈何无人胜。 （后记：年龄相差太多的两个人遇见了，就像这些荷花，有的已经灿烂盛开，有的还是含苞待放。当花蕾绽放的时候，那些已经开过的花又枯萎了，长成了莲蓬。虽然，花期不能同步，但是，偎依在一起的花蕾、花朵、莲蓬，美好却能同频。那些真情过后的意难平，同样令我们感恩，感恩遇见，感恩陪伴……）（未完待续）朱文凯写于2025年8月24日凌晨（农历七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