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请欣赏李树伟散文《泥土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昨天整理旧书时,不经意间翻到一首短诗:“老是把自己当做珍珠,就时刻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做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寥寥数语,像一捧带着晨露的新土,轻轻落在我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将积郁多日的浮躁尘埃涤荡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珍珠是璀璨的。它藏在蚌壳深处,在黑暗与挤压中历经数年磨砺,终成光华流转的宝物。可若总把自己以珍珠自许,便会陷入对“被看见”的执念。白天担心阳光不够明亮,照不出内在的华彩;夜晚忧虑月色过于清冷,衬不出温润的光泽。怕蒙尘,怕冷落,怕在茫茫人海中被匆匆一瞥后遗忘。那份对价值的焦虑,如影随形,反倒困住了原本可以舒展的灵魂。就像园子里那株急于绽放的桃,不等惊蛰的雷声唤醒冻土,便挣脱苞衣露出粉嫩的瓣,却偏偏遇上倒春寒,最终在料峭的风里蜷成褐色的枯团——太执着于“被珍视”,反而弄丢了自然生长的从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把自己视为泥土,则是另一番模样。它躺在田埂上,铺在山野间,灰扑扑,沉甸甸,从不在意是否被注视。春风拂过,它便酥软了身子,托起草芽的嫩黄、柳梢的新绿;夏雨落下,它便敞开毛孔,让玉米的根须在深处舒展,让番茄的藤蔓在地表攀爬;秋霜浸染时,它静静收纳稻穗的金黄、枫叶的殷红,把饱满的果实奉给农人;冬雪覆盖后,它裹紧沉睡的种子,在冰封下默默积蓄着苏醒的力量。它从不计较名分,只是敞开胸怀,承接万物的来去。农人穿着草鞋踩过它播种,鞋跟带起的泥星子落在裤脚,是最亲昵的勋章;孩童光着脚丫在上面奔跑,脚心沾满的土粒里,藏着阳光晒过的暖;旅人背着行囊踏着它走向远方,鞋底的纹路里嵌进的沙,成了故乡与他乡的纽带。它被犁铧翻卷,被车轮碾压,被千万双脚踩踏,却在每一次触碰中变得更加坚实,最终成了连接此岸与彼岸的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条路,没有珍珠的夺目,却有着最坚实的温度。它承载着生计,也见证着悲欢。挑担的货郎在上面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前掌深后掌浅,是肩上重担压出的弧度;赶考的书生在上面印下匆匆的步履,鞋尖沾着晨露,是对前程的憧憬;归乡的游子在上面踏响急切的期盼,脚印里混着泪水,是对亲人的眷恋。泥土不语,却把所有故事都刻进纹路里:牛车碾出的辙痕里,藏着某个冬夜赶车人的咳嗽;雨水冲开的沟壑中,留着孩童追逐蝴蝶时跌出的膝印;甚至连那片被晒得龟裂的地块,也记得某年大旱时,农人跪地祈雨的虔诚。在日月轮转中,这些细碎的印记沉淀成最厚重的风景,让每一步行走都有了来处与归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人活一世,何尝不是如此?若总想着做万众瞩目的珍珠,便容易在患得患失中疲惫不堪。就像职场上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为了一次会议发言反复演练到深夜,为了一句领导的评价辗转难眠,把“被认可”当成唯一的坐标,反倒在追逐中弄丢了做事的本心。倒不如学泥土的姿态,把自己放低,放轻,融进生活的肌理里。小区门口的修鞋匠,守着铁皮工具箱蹲在梧桐树下,锥子穿过皮革的声响里,补好了多少双为生活奔波的鞋;医院走廊里的护工,推着治疗车穿梭在病房间,体温计的刻度里,记着多少个深夜的体温变化;学校传达室的大爷,在晨光里分拣信件,报纸上的油墨蹭在指腹,却把每一份期待准时送到教室门口。他们或许没有耀眼的光环,却在各自的角落,成为他人脚下的路,让前行的脚步更稳,让远方的风景更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你仔细想,把自己当泥土,不是看轻自己,而是读懂了价值的另一种模样。它不是孤芳自赏的璀璨,而是润物无声的成全;不是被供奉的珍贵,而是被需要的温暖。就像老家里那口老井,井壁的泥土被常年的水桶磨得光滑,却默默托着清甜的井水,滋养了三代人的晨昏。井边的石板被踩得发亮,泥土没有抱怨被磨损,反而因为这千万次的触碰,成了村庄最鲜活的血脉。当我们愿意褪去“珍珠”的执念,甘为泥土,便会发现,被众人踩成道路的那一刻,生命早已在连接与承载中,抵达了更辽阔的远方——就像河流汇入江海,不是消失,而是拥有了更宽广的怀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晃我也退休八年了。刚离开工作岗位时,总有些怅然,像颗突然被从绸缎盒里取出的珠子,不知该安放何处。后来学着整理书房,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翻出年轻时的笔记;在病床上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看他如何在轮椅上把自己活成地坛里的一抔土。慢慢的,自己仿佛真的就像大地深处的泥土,彻底放弃了功名利禄的追逐,再也不与星辰争辉。在凌乱的书房里写点随笔,字里行间没有了当年的锋芒;在病床上给来访的年轻人讲些过往的故事,语气里多了些岁月的沉淀。自娱自乐间,竟也慢慢明白:那些来家探视的年轻人,在我絮絮叨叨的叮嘱里找到些许方向;那些被我推荐过的旧书,在他们手中生出新的感悟。原来我默默的托举中,真的能让每一粒健康的种子,都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让每一条被踩出来的路,都能通向春暖花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本真的力量——不必做光芒万丈的珍珠,甘愿做一捧沉默的泥土,在被需要时,便铺成路;在被期待时,便孕育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