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车轮碾过2018年新铺的水泥路面时,我总会下意识放慢速度,这条路太平整了,硌不疼脚心,也溅不起泥花,反倒让记忆里那条雨季会变成排水沟的土路愈发清晰。我的家乡在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河东村,而灵魂的根系,始终扎在那个如今只剩十一户人家的14组喇嘛沟。</p> <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喇嘛沟,是用玛瑙铺成的宝藏。那时候管理不严,沟谷里、山壁间,随处可见藏在青石缝里的“打火石”。男人们扛起镐头就往山里钻,女人们挎着荆条筐跟在后头,孩子们则像野猴般在乱石堆里蹦跳,比赛谁先发现鸡蛋大小的玛瑙原石。阳光下,那些半透明的石子泛着油脂般的光泽,紫的像桑葚,红的似樱桃,偶尔还能捡到带着天然水纹的缠丝玛瑙。父亲总说:“这沟里的石头会发光。”后来才知道,那些被我们当弹珠玩的“打火石”,竟是地质博物馆里标价不菲的玛瑙。最热闹的要数雨后初晴的清晨。雾气还没散尽,村民们就举着铁钎子在山坡上“寻宝”。有人用玛瑙换来了缝纫机,有人给孩子凑齐了学费,我家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父亲用一马车玛瑙原石从供销社换来的。沟口的老榆树下,总能看见蹲满了挑拣玛瑙的乡亲,指尖的泥垢蹭在石头上,反倒让那些天然纹路愈发鲜活。</p> <p class="ql-block">喇嘛沟的夏天是挂在枝头的。七月刚过,家家户户的枣树上就缀满了红灯笼,半红半青的枣子把枝条压得垂到地面,路过的人伸手就能摘到。我总爱蹲在枣树下啃“蜜罐儿”,甜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黏得脖子发痒也舍不得撒手。沟边的酸枣丛更让人又爱又恨,米粒大的红果子酸得人眯眼睛,可摘满一小捧塞进嘴里,酸劲儿过后便是绵长的回甘。只是枣枝上的尖刺从不留情,每次回家胳膊上都带着星星点点的血痕,母亲一边用唾沫涂抹伤口,一边骂我“馋丫头”,眼里却含着笑。一场透雨过后,蘑菇就撑起了小伞。榛蘑、肉蘑、草蘑从腐叶里钻出来,有的顶着褐色的“小帽子”,有的伞盖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我挎着筐子跟着妈妈上山,她总能在最不起眼的树根下发现大片蘑菇圈。“要留三分之一给山留着。”妈妈一边教我辨认毒蘑菇,一边用松针把小蘑菇盖轻轻拨开,“明年它们才肯再长出来。”除了蘑菇,地瓜皮(地衣)像木耳般贴在湿石头上,水牛(野生木耳)藏在枯木背面,黄芩、柴胡的根须在土里散发着药香,这些都是大自然给喇嘛沟人的馈赠。</p> <p class="ql-block">秋天的喇嘛沟是打翻了的颜料盒。坡地上,红高粱穗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支小火把在摇曳;谷子地里泛起金黄的麦浪,沉甸甸的谷穗把秸秆压成弧线形;玉米杆子挺直腰杆,绿衣里裹着饱满的金牙。二十多户人家的田地沿着沟谷铺开,远远望去,红黄绿三色交织成流动的锦缎,连空气里都飘着谷物的甜香。我最爱跟着爸爸去打谷场看热闹。脱粒机轰鸣着吐出金黄的谷粒,男人们光着膀子扬场,木锨把谷糠扇向一边时,会扬起金色尘雾般的“彩虹”。女人们则围坐在草垛旁搓玉米棒子,手指翻飞间,玉米粒像珍珠似的落进柳条筐里。傍晚收工时,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青烟,请邻居帮忙拉庄稼的牛车碾过土路,车辙里盛着西天的晚霞,连牛蹄子都踩着碎金般的光屑。</p> <p class="ql-block">2018年“十个全覆盖”工程像一场春风,把水泥路修进了喇嘛沟深处。雨水再也不会把路冲成泥河,小汽车能直接开到家门口。政府动员搬迁时,多数人家搬进了河东村规划的砖瓦房,只有十一户老人守着老宅院,他们舍不得院里的老枣树,放不下山坡上的祖坟,更丢不开那句“故土难离"。我家早在1989年就搬离了喇嘛沟,后来出嫁到了县城,现在每次回娘家,总要绕道去喇嘛沟老宅看看。如今的沟里安静了许多,只有几缕炊烟在晨雾中升起,但玛瑙石依然在山缝里闪光,酸枣丛照旧在沟边蔓延,秋天的田野还是红黄绿三色交织。领着老公和女儿站在当年的宅基地上的老房子,当时卖给了别人,后来那家也又搬走了,如今只剩下凄凉的三间破房子,我指着远处的山尖说:“看,那里藏着会发光的石头。”两个女儿叽叽喳喳地要去寻宝,她们的笑声惊飞了树头麻雀时,我突然明白:有些根,就算扎在搬离三十年的故土里,也依然会年年长出思念的新芽。喇嘛沟的玛瑙或许不再能换钱,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但那些藏在石缝里、挂在枝头上、长在田垄间的记忆永远鲜活如初。就像老榆树下的玛瑙石被岁月磨得愈发温润,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乡土底色,也在时光里沉淀成生命最珍贵的年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