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藏在湖北西南角,恰好落在鄂、湘、渝三省交界的褶皱里。它是云贵高原向东探出的一角,属武陵山区——东头挨着宜昌,南边毗连湖南湘西州,西、北两面都与重庆的地界相衔。</p><p class="ql-block"> 当地人操着一口温润的西南腔,若不是街头巷尾晃悠的鄂Q车牌,任谁也难把这里和湖北联系起来。土家族是这片土地的主角,往南的湖南、西邻的重庆,再到贵州铜仁的武陵山区,山水一脉相承,文化也如出一辙,共同圈出了中国土家族的聚居地。相传古代巴人是他们的先祖,以白虎为图腾,水性更是了得。在沐抚镇闲逛时,常能见到坟碑上刻着鱼纹,想来便是对先祖渔猎记忆的留存。</p><p class="ql-block"> 曾以为土家族不过是身份证上的一个符号。这些年,靠着政策的引力,不少人寻着由头加入进来,让这个身份多了些模糊的边界。其实早在清代改土归流后,土司制度便已消亡,几百年的汉化浸淫,让那些文旅项目里的土司城、女儿会,反倒成了三四百年前的旧影,连土家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了。</p><p class="ql-block"> 听一位老乡聊起,上世纪九十年代从沐抚去恩施城里上中学的艰辛。每天就一趟公交,只能塞下20人,想上车就得摸着黑去排队,能挤上去的都是被幸运砸中的。房东还说,这山窝窝闭塞,姊妹换婚曾是常事,难怪在街上总撞见眉眼相似的人。这里的人大多头发好,老人白发也较少。路边有个放羊的女人,六十多了,听说精神有点问题,皮肤被晒得黝黑,头发却密匝匝、黑亮亮的,不知是沾了这富硒地的光,还是骨子里的遗传。</p><p class="ql-block"> 在山坡下的农舍间漫步,空气里总飘着点猪粪味。留心看,楼下角落常会挖个露天粪坑,和屋里通着,想来里面便是猪圈。山里人家习惯养两三头年猪,每家都有个熏肉的小角落,坡地上成片的玉米,多半是给猪预备的。</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的玉米,我是真心喜欢。不管是糯的还是甜的,都比我们江西丘陵地带的更对味。房东说,最绝的要数山上的玉米,就是镇里住得最高那几户人家种的,一口下去,鲜灵劲儿能从舌尖窜到心里。</p><p class="ql-block"> 只是如今镇上的年轻人,和别处一样,揣着行李往南北闯,把这片曾经闭塞的天地搅得越来越“洋气”,那点独有的“土”味,正一点点淡下去了。</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昨夜落了场雨,今晨峡谷南边,通往利川的山洼里,攒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它顺着地势缓缓北漫,不多时,两侧山上也漫起薄雾,像匹匹白纱把层叠的山影裁开——这时我才看清,往日看熟的山竟是层层叠叠的,连山脊都藏着重叠的曲线,一并撑出雄浑的山势。谷壑也比往日显多了,谷中的农舍在雾里时隐时现,像被谁随手撒在宣纸上的淡淡墨点。</p><p class="ql-block"> 等吃过早饭,雾已漫过整个小镇。重楼飞檐在雾中忽明忽暗,模糊里偏透着几分清晰,倒像从仙境裁下的画,任人揣度其中的浪漫。</p><p class="ql-block"> 过往种种,原如这般雾中云烟。聚时遮天蔽日,散时片缕不留,恰如人生往事,沉沉浮浮,终是无常。</p><p class="ql-block"> 雾越来越厚,顺着山坡向山顶攀,漫过原先那层薄雾,把青黛色的山影都吞了去,活像饕餮张开的巨口,一路贪噬。</p><p class="ql-block">不多时晨曦渐亮,云雾的势头忽然颓了,没一会儿便像过了季的菌子,蔫头耷脑地败下来——正应了戏文里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兴衰起落,原是这般仓促。</p><p class="ql-block"> 耀眼的阳光驱散了所有晨雾,对面大峡谷清晰可见,石壁上的包浆格外醒目。几朵白云拂过山腰,缓缓移动,似在细数着每一道皴黑的岁月缝隙。</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沐抚镇是一座农旅交融的恬静小镇,烟叶,是这片土地的一大经济作物。作为一个曾与香烟相伴二十载的人,我终于有机会走近这种熟悉的陌生植物——它属茄科,一年生草本,原产南美洲,明朝后期传入中国。</p><p class="ql-block">我们来时,正值六月下旬。烟苗已蹿至二尺高,百亩相连,绿浪翻涌,漾开一望无际的生机。每一株都挺拔茁壮,叶片肥厚舒展,在田间站成整齐的队列。走近细看,一垄垄烟畦均覆着黑色地膜,既能保墒,又抑杂草。远处田埂上,几个农妇的身影在翠色中隐约起伏,宛若缀入画卷的几笔生动。</p><p class="ql-block">此地共有四户烟农,以每亩二百元的租金,各自经营着百余亩烟田。土地流转,集约生产,已是当代农事的常态。</p><p class="ql-block">七月,烟草悄悄开花。紫红色的花朵轻缀梢头,淡而不艳,亮而不喧,静静释放着生命最饱满的信号。此时烟株已奋力拔高,人若步入田间,轻易便被这片青纱帐吞没身影。</p><p class="ql-block">机耕道边立着烟草公司的宣传栏,张贴着生产办、质检办、收购站人员及技术员的名单。“清江源”——是这片烟叶独有的品牌,它们最终将走入“黄鹤楼”香烟的配方。种植讲求“控氮、稳磷钾、增有机”,配合测土配方施肥,全程如执行工业标准般缜密严谨。</p><p class="ql-block">八月,烟叶进入采收期。打顶后的烟株只剩一米高,叶片由深绿转浅绿,迎来它一生中最金贵的时刻。采收自下而上,每次只取两三片,这一过程要持续至九月底。其中以中部叶片品质最优,“油分足、质地软、色泽亮、香气醇”是定级的核心标准。</p><p class="ql-block">新采的烟叶由三轮车运至烤房。烘烤温度依工艺精准控制,生物质颗粒燃料从料仓自动供给。十日之后,烟叶出炉,被送入仓储车间。女工们在日光灯下细致地挑选、分级、码放、捆扎,再将它们妥存入库。经两月自然陈化后,烟农便与烟草公司依质论价,完税,结款,这一季的辛苦才算尘埃落定。</p><p class="ql-block">听烟农说,这些烟叶进入工厂,还需再陈化三五年,方能制成卷烟。不曾想到,一支烟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漫长的时光与如此繁复的工序。 隔行如隔山,果然如此。</p> <p class="ql-block"> (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晨六点,我照例沿着门前的水泥路向山坡走去。斜对门的坪上,魏姐两口子正做着健身拍打操,小音箱里的节奏总是踩着这个时辰准时响起,不早不晚。水泥路被三天两头的阵雨洗得清亮,路边那一圈皴黑,是时光一层一层叠起来的沉淀。镇子小巧,刚迈出门,山脚便已在眼前。</p><p class="ql-block">薄雾如纱,笼罩四野。庄稼地里疏朗的树笔直地立着,仿佛沉默的守卫。雾中有的树成双并立,像披着轻纱的恋人,朦胧而温柔。路边散着几座无碑的坟,葬的或许是早年改嫁的女子,也可能是曾经家境贫寒的人。跟前的柏树苍翠肃穆,守了一年又一年。一丛鸭舌草沾着露珠,紫的、蓝的小花星星点点,如点亮的盏盏心灯,引人驻足,浮想联翩。枯枝上,一只黄臀鹎正叫得欢快,忽然倏地闪开——原是伯劳鸟来了,这鸟中屠夫身后还跟着两只学飞的雏鸟,扑棱棱打着翅膀,一副初生之犊的模样。七十九岁的老刘背着背篓上坡来,篓里的红薯藤堆得小山似的,压得他本已微驼的背更弯了些。他养着两头猪,这藤子该是打来的猪草。路旁艾蒿长得铺天盖地,本是做艾米果的上好材料,可惜当地人并不懂得吃它,任其自生自落,实有些可惜。</p><p class="ql-block">太阳爬上山顶时,已经白得晃眼。不过片刻,晨雾散得无影无踪。路上背背篓的妇人渐渐多了,这才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集市不大,物价也亲厚。折耳根、阳荷、魔芋、鲜花椒等都是当地人常选的菜蔬,熏腊肉则常年有卖,二十五元一斤,成色瞧着极是地道。与别处不同,这里的屠夫卖猪肉前,总要将猪皮烧得焦黄,毛固然是没了,可我总觉得卖相差了些。苗药摊前总围聚着六七十岁的老者,当地人信这个,信的是草根树皮里的古老灵性。</p><p class="ql-block">山顶总飘着几朵白云,仿佛是定居在那里的老住户。屋檐下的黑蜘蛛守着一张巨网,网上粘着几只飞蚁——是昨晚刚出窝的,我曾见它们在灯下聚成一团热烈飞舞。只是时运不济,就算是蚂蚁中的“天使”,能安然过活的,终究也没有几只。</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房东开的饭馆用餐,常能尝到地道的风味:油炸小洋芋、洋芋粉皮炒肉、腊猪脚、洋荷炒肉、魔芋豆腐等。身为江西人,辣椒炒肉自然每餐必备。老板娘向大姐六十出头,是土家族人,手脚麻利,说话总漾着笑意,身边还有个灵秀的表妹做助手。闲时我们常凑在一起聊天,同龄人总格外投缘。她两个儿子条件都好,只一件事不称心:孩子们都不愿多生。大儿子家一个男孩,二儿子家一个女孩,便再不肯添了。聊到丈夫时,大家倒像有了共同的“敌人”,七嘴八舌数落起自家男人的不是。向姐的老公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这一切与他全然无关。我反倒释然——看来大半女人都觉得,这辈子的不如意,多半是当年找老公时瞎了眼。做个男人不难,做个叫人满意的男人,竟这么难。</p><p class="ql-block">山里的知了叫得不像城里那样酣畅淋漓,那声音悠扬起伏,有如山里人讲述古老的长故事,一声一声,叠进风里。老潭依旧在厅屋看着抗战神剧,张姐几个打着丰城麻将,老丁雷打不动地每天下午唱两小时歌——算是另一种“扰民”。高原的云悠悠浮在蓝天上,衬着习习凉风,时光慢煮,一切闲适得教人心旷神怡。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阳光满院,北山那片雨云竟猛地胀开来,眨眼间就盖过头顶。豆大的雨点借着风势砸向屋顶、窗户,路面溅起无数水泡泡。好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地一新。</p><p class="ql-block">虽已入秋,树木却一团一团绿得发亮,想必是雾的轻拂、雨的滋润。玉米倒是熟了,秸秆黄透。两个月来,我们看着它们从青翠走到金黄,走完一季轮回。圆滚滚的玉米涨开包裹的叶子,像涨了奶水的乳房,丰硕而饱满。秋虫在夜里叫得最欢,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息,反而衬得这夜格外深邃、寂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