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后）被岁月抽打的陀螺

日月交辉

作 者：日月交辉

美篇号43273918

图 片：来自网络

前日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屋寻找些东西，一阵翻箱倒柜后，我的目光忽然被角落里的一只小小木陀螺钩住了。拈起它时尘埃簌簌，然而那刻骨的熟悉感竟丝毫未减——像一把钥匙，豁然启开的却是我这大半生的所有秘密与烙印：一个典型的“50后”陀螺，自生命初绽便被一股无情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抽打，开始了似乎永远无法停止的旋转。

我五岁时，每日最大的满足莫过傍晚在村里疯跑到被母亲扯进家门才罢休，玩得一身都是土地的颜色。我们曾经在那些岁月里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生命的欢愉。那回我们几个小鬼偷了家里一点点宝贵的猪油，抹在野草丛里，又央及在村口纳鞋底的麻子姨帮我们烤出零星几块嘎嘣脆的小油渣。分时都顾不上擦去泥土便忙乱塞进嘴里，那贫瘠光阴里的香气像小小星辰的暖，几乎烫伤了空空的胸膛——油脂裹挟烟土滚进喉咙，如此浓烈而生硬地刻下了最初的烙印，从此再难忘却。

读书识字了，我的小字却被老师说是写得像蜘蛛爬过满纸脏迹。那位老师面瘦而枯，常常冷不丁地在我肩背上抽一教鞭。他教鞭留下的疼常常能钻穿我的整个下午和傍晚。每当我蔫头耷脑背着被老师划得红如滴血的本子回家时，父亲紧皱眉头叹气更重：“写好了能给你爹争光啊！”字里划痕刺目。父亲和老师眼中那无言的沉重如同滚烫的烙印，在我幼小的脊背上印下命运最初也是至深的勒痕：我终究是那个被抽打的陀螺，身不由己开始了旋转。

后来时光推着我们辗转前行，不知何时起自己的身份竟也悄然转换。曾在小纸条上签名的右手，后来有时却也能掌握一点生杀予夺别人命运的权力。记得有次，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站在办公桌前等候我的签字；窗外一束阳光刚好照见了他微汗的额头，那光芒如电穿过时光隧道，竟照见我当年低垂着布满红色叉号的本子那个沮丧的影子。我心里悚然一动，默默无言，终还是签了字——可那名字写出来竟像枯树老根挣扎入地，笔下滞涩沉重得如同命运滞浊的脚步。当年那教鞭抽在背上的地方，于无声处渗出了丝丝酸楚。

而今的我似乎走到了陀螺旋转中微有松弛的当口：昨日放学后，小孙女用铅笔在我翻开的旧书上涂抹得不亦乐乎。看着她那几根不成样子的小字，我笑了：“这小鬼头倒是欢喜写得很呐！”——她父亲正想开口制止，我却轻轻挥手让他噤声：由她去吧！旧书页上纵横涂抹的铅线像自由生长藤蔓缠满页面。窗外余晖温柔，将孙儿专注画画的侧影染上了一层薄暖的金色。那一刻我忽闻微风过树，轻柔而恒久；那暖意缓缓浸透时光硬壳，仿佛终于消融了当年鞭痕里积淀的某些寒冰。

现在重新拾起这尘封的童年小玩具：木陀螺表面的伤痕像时间刻下的斑驳密语，可手心里那熟悉的曲度却如同旧友未曾改变的骨骼。凝视着这小东西，我忽然明白，当初那抽打陀螺的鞭子又何尝只是单方面的驱迫？没有它的抽打，我怎会旋转出自己这一路激荡的生途？或许鞭子亦是有情，它曾狠狠抽打过我，也给了我旋转一生的力量。

五十年代诞生的那个小小木质陀螺，就这样刻录下了所有鞭策与旋舞的印痕，在命运的轮转之间，它亦将尘土磨作微光——原来所谓鞭痕，不过是岁月在生之圆木上雕刻出的另一种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