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觅偶

一望草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梅古城破败不堪，城墙坍塌但墙基可见，好些院落骑在墙基上，肆意往外扩建，整座古城就如宣纸上一团泼墨，四周凹凸。

我家所在之黄家院便是如此，半在城内，半在城外。城内街巷井然，人潮涌动；城外小河流淌，稻田在望。

我家地面刚刚粉了水泥，光滑而坚硬。母亲将碎布条做成拖把，拖地与洗濯拖把便是我之事。拖把需到城外，亦即院外之工农河才好洗濯。

工农河日夜流淌，河岸杨柳低垂。在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之时，我去小河洗濯拖把，总会看到一位娇俏少女立于柳下，捧着诗本诵读。声音清丽朗朗，穿透柳条，穿透晨光。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穿件浅紫色的确良衬衫，灰白碎花长裙，立在码头条石上，水面映着她婷婷倩影。

我知道，这是雪莱《西风颂》中句子，“十年”刚刚结束，她就吟诵这样诗行，且声音那么坦然，她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

新鲜雅致之吟诵，仿如荒芜之地悄然绽放一丛茉莉，芬芳四溢。

我站在码头上痴痴看痴痴听，拖把浸在水中忘了洗濯。正处荷尔蒙澎湃年岁之我，突然想到雄性孔雀，它拼力展开尾羽，张为艳丽羽扇，目的是为吸引雌性孔雀。我何不大声背诵《西风颂》诗句，用才华来搭讪这位美女？

把我僵死的思想撒向整个宇宙，

像枯叶被驱赶去催促新的生命！

而且，就凭我这诗句的符咒，

就像从未灭的炉火扬出灰烬与火星，

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

通过我的嘴唇，向沉睡未醒的人境，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姑娘惊愕地看向我，旋即投来不屑之目光，夹着书本，转身离开。

搭讪失败。傍晚，我又来到小河，在柳岸徘徊复徘徊。心想，如何才能接近这位美玉般女孩呢？

计策不变，还是抖开美丽的羽扇，只是不用背诗，用音乐。

我弹得一手好凤凰琴，便扯了块桔色细布，精心缝制了琴套，又用水彩在琴套上写下“琴声觅偶”四个隶书大字。

翌日清晨，我怀抱凤凰琴，携了方凳，来到河边。我在离她约三十米远处坐下，特意将琴套悬挂于低垂柳枝，让那四个水彩字朝着她的方向。

悠然坐下后，指间流淌出《草原情歌》和《康定情歌》等旋律。琴声虽不宏亮，但于寂静之清晨，有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有感。

这一天，琴音飘去，她似乎微微抬眼，目光掠过柳枝上那方琴套，又沉浸回书页里去，没有不屑，也没有走开，我信心大增。

第二天，我弹得愈加专注，音符似有了生命，越过工农河面，抵达她之身心。她仍低头，仿佛在专注谛听，侧影凝神。

第三天，我早早来到柳岸，兴高采烈，精心挑选了《甜蜜蜜》《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曲目，弹到八点还不见她来河岸，笫四天也没见到她身影。心底既不甜蜜，也未充满阳光，反而是失望与沮丧。

她是不是转移了地方？我斜背着凤凰琴，让“琴声觅偶”四字露在外面，从工农河上游华新瓷厂，走到下游北塔围堤，从东岸走到西岸，均没见到美女。我暗暗恨起她来。

咬着青山不放松，不信春风唤不回！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我一日不曾间断来到小河弹琴。

冬天都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幻觉，有一双宝石般眼睛，在不远处，一个我看不到之地方，一直在注视着我。

一个暖阳早晨，灵魂里的她出现在岸柳下码头中。她吟诵几段拜伦诗后，合上诗书，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膝上书本，好似在无声应和我的节拍。我的心跳，在寂静中骤然清晰可闻。

次日清晨，我特意提早来到河边，空气凝重，江面结了薄冰。这一切对于身上燃着一团火的我，算什么呢？况暖阳已将大地涂得一片金黄。

当我弹到《妹妹找哥泪花流》的副歌部分时，一片蓝色羽绒衣角出现在我余光里，一缕诱人之皂角清香扑面而来。

“你弹错了两个音。”她的声音比读诗时更清脆，“第二段‘泪花流’ 那里，应该是升调。”

我抬头，第一次近距离看她之脸。她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之黑葡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善意之揶揄。

我结结巴巴说，“琴弦有点锈，手指有点僵，按不准。”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娴雅，娴静的娴，雅致的雅。”

“我叫刘跃苗。”我慌忙站起来，差点踢翻小板凳。她亭亭立于眼前，晨阳裹在她身上，有天使降临般感觉。

她目光落在悬于柳枝上琴套，笑意更深：“这隶书字写得倒是蛮好！”闻此言，我仿佛做贼一般，心虚不已。

薄冰消融，水流潺潺，映着我们交谈之倒影。童年，我们原来同住毛铺下，她哥哥还是我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她，她却早已知我是谁。

她笑道：你背个蓝布书包，带子太长，书包打在膝关节上，经常到我家窗外，叫我哥一齐去上学呢。我哥说，那书包原是你姐姐用的。

我仿佛想起来了，原来她是那个扎着两条短短发辫，流着鼻涕，常跟在我们屁股后撒娇的小姑娘。

共同之爱好在河畔清风里彼此缠绕，两颗年轻之心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终于悄然靠近。

自此后，河畔清晨便有了奇妙之二重奏：上游飘荡着凤凰琴之旋律，下游传来雪莱或拜伦诗歌之吟诵。有时，她会迈过两根木头搭成之小桥，来到我弹琴柳树下，静静聆听，帮我提升琴艺。

有时，我收了琴，踩着湿润河泥，走到她惯常读书之石阶旁，听她抑扬顿挫地诵读。或把诗本摆在石阶上，共同轻声朗读。

那方写着“琴声觅偶”之桔色琴套，依旧日日挂在我身旁柳枝上，被风轻轻拂动，如同我们青春心事之旗帜，飘荡在晨光里。

二零二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午后于和堂小筑

刘跃苗，笔名遥村、翼之、草田，湖南新化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赌石》《夜场》，历史时事散文集《千古一镜》，诗歌集《圆梦集》《梦里流莺》，音乐散论集《锦瑟无端》，散文集《秋雨盈窗》《岸在哪》《心在哪》《梦在哪》《旧时明月》，学术专著《梅山文化六十讲》。近日，《赌石》《夜场》长篇小说签约亚马逊，用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