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

飘忽轶男

日月山的眼泪

文/飘忽轶男

笔者于8月20至24日应邀参加北京羡林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羡林国际文学网主办的“向·未来――第二届全国散文、诗词大赛暨青海湖笔会”采风活动，日月山便是此次行程中，让我读懂“文学照见人心”的重要一站。此次活动旨在传承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而当风掠过日月山的垭口，那呜咽般的腔调里，正藏着最该被铭记的文化与情感脉络。

八月的草原本该是铺锦堆绣的，可站在山顶广场的回望石旁，仍能感到从青藏高原腹地翻涌而来的寒意，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游人的脸颊。这道横亘在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之间的山梁，两千多年来始终保持着沉默，却把最汹涌的悲怆，都藏在了经幡翻飞的褶皱里。

唐贞观十五年的那个秋日，这里该是更萧瑟的。送亲的队伍走到山脚下时，文成公主的轿子忽然停了。轿夫说，不是他们不肯前行，是轿里的人，像生了根的树，再也挪不动半步。

侍女掀开轿帘的瞬间，风卷着沙砾灌了进去。公主扶着轿壁的手在颤抖，蜀锦衣袖被指甲掐出几道深深的褶痕。她来时穿的八幅罗裙，裙摆还沾着长安朱雀大街的尘土，鬓边的金步摇，每一粒珍珠都刻着大明宫的月光。可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熟悉的关中平原——牧草在风中伏成波浪，远处的雪山像凝固的巨浪，连风的味道都变了，带着酥油与尘土的腥气，再也闻不到曲江池畔的荷香。

“还能望见长安吗？”她问侍女，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东南，那里只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像一道道永远也翻不过的屏障。公主从袖中取出那面陪嫁的日月宝镜，镜面打磨得能映出鬓边的碎发，昨夜她还对着镜子试穿吐蕃赞普送来的狐裘，镜中的长安女子眉眼蹙着，怎么也舒展不开。

风突然变得狂暴，宝镜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清脆的碎裂声里，公主看见镜中自己的倒影碎了，长安的宫阙碎了，母亲临行前塞给她的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也跟着碎了。她没有去捡那些碎片，只是望着东南方，泪水突然决堤。



后来的人说，那两面碎镜化作了日亭与月亭，而她的泪水，汇成了自东向西流淌的倒淌河——天下的江河都奔着东海去，唯有这条河，固执地向着青藏高原的深处，流成了一道回望故乡的泪痕。

侍女捧着吐蕃服饰跪在轿前时，阳光正穿过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一身赭红色的氆氇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靛蓝色的卷草纹，腰间系着镶银的皮带，挂着小巧的弯刀。公主伸出手，指尖触到粗糙的羊毛织物，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唐装，丝绸的光泽在高原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暖光。这是她十七年人生的印记，是长安的烟雨、曲江的柳色、大明宫的晨昏织就的血肉。可身后的送亲队伍已经开始拆卸营帐，吐蕃的迎亲使者在远处勒着马，目光里有期待，也有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知道，跨不过这道山梁，就没有唐蕃古道上的和平，没有雪域高原上的炊烟。

侍女为她解下唐装的玉带时，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蜀锦的衣襟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玉兰。当吐蕃长袍的衣襟垂落肩头，她抬手摸到腰间的弯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转身的刹那，她看见送亲的队伍里，几个来自长安的老臣正用袖子抹着脸，那些跟着她走了三个月的仆从，都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最后一次望向东南方。风把云絮撕成碎片，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却空旷得让人心慌。长安的方向，此刻该是暮色四合了吧？大明宫的紫宸殿里，父皇是否还在批阅奏折？母亲会不会正对着她的画像落泪？那些在教坊司学过的《霓裳羽衣舞》，那些在国子监听的《诗经》课，那些和姐妹们在梨树下掷过的骰子，都随着这身唐装的褪去，被永远封进了记忆的深处。

“牵马来。”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坚定。

当吐蕃的骏马载着她翻过垭口，风突然变得温顺起来。回望石在身后越来越小，倒淌河的流水声却越来越清晰，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她没有再回头，只是将缰绳握得更紧，氆氇长袍的下摆扫过草原上的格桑花，留下淡淡的影子。后来的人说，那天她的眼泪落在草叶上，化作了最早的青稞种，在雪域高原扎下了根。

如今的日月山上，日亭与月亭的壁画早已斑驳，却仍能辨认出公主换衣的场景。公主泉的水常年不涸，饮一口，竟带着些微的咸涩，像掺了泪水的味道。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把六字真言送往云端，玛尼堆上的石块越垒越高，每一块都刻着对和平的祈愿。

站在回望石旁的游人总会问，当年公主究竟在看什么？或许是看长安的宫阙，或许是看故乡的炊烟，又或许，她什么都没看清，只看见自己的眼泪，正顺着倒淌河的河道，一路向着大唐的方向，流成了永不干涸的思念。而那些被她留在日月山的唐装碎片，早已化作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年复一年地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双回望故乡的眼睛。

风又起了，带着倒淌河的水汽掠过耳畔。这一次，那呜咽般的风声里，似乎多了些温柔的调子——那是雪域高原对一位女子的低语，是千年岁月对一场牺牲的致敬，是所有关于故乡与远方的故事，在山水间永恒的回响。而此次采风所追寻的“传递温暖与希望”，也正藏在这跨越千年的回响里，被风带向更远的未来。

附：关于日月山（小科普）

日月山位于中国青海省湟源县西南40公里处，属祁连山脉，平均海拔4000米，最高峰海拔4877米。它是我国季风区与非季风区、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线，也是青海省内农业区与牧业区的分界点。历史上，日月山是“羌中道”、“丝绸南路”、“唐蕃古道”的重要通道，见证了会盟、和亲、战争以及“茶马互市”等重大历史事件。‌‌

日月山得名于文成公主的传说。相传公元641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松赞干布时途经此山，思乡之情涌上心头，取出唐太宗所赐的“日月宝镜”观看长安景色，后毅然摔碎宝镜以示决心。宝镜碎片化为两座山，分别映照日月，故称“日月山”。如今山顶建有日亭和月亭，亭内壁画记录了这段历史。‌‌

日月山不仅是地理分界线，更是汉藏文化交融的象征。山脚下的丹噶尔古镇曾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保留着清代商号遗址和骡马市遗迹。当地藏族至今保持转山传统，每年农历六月六悬挂经幡祈福。‌‌

（2025年8月22日深夜于青海西宁美斯国际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