卾西野山关（小说）

行在越南

老邹湖北枝江人，从原单位出来后，跑过摩的，做过挑士司机，打过零工，开过小店。儿子慢慢的长大，手头的积蓄跟着慢慢的积累。2010年秋天在妻子的鼓动下，举债和朋友合伙买了一辆双桥十二轮大货车，做回老本行跑起了长短途货运。

老邹人不老，实际年龄不到四十岁，开车的驾龄却有了二十年。自三十岁起大伙老邹老邹的叫着，他也没嫌弃乐哈哈地应着，时间长了，老邹就成了他的名号。

到底是车轮子滚得快挣得多，跑货运是件辛苦活，起早摊黑，风里雨里。油价高，路上费用高，这收费那罚款，穷于应付。每月划拉下来，刨去开销，俩伙计二一添作五，效益还算可观。老邹甜滋滋的谋划：再干两三年把债还了，然后和合伙人商量，自己退出股份，独资买辆同吨位的货车，一个当家做主，即方便又灵活，挣的也多，也免了合伙的麻烦。

老邹车上雇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司机，合伙人也是老司机，俩人轮番带上司机出外跑车。在家的日子少，出门的时间多，十天半月回趟家是常态。老邹是个幸运的男人，老婆小玲通情达理，有头脑，当初在合伙买车的问题上她站出来一锤定音。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孩子在长大，人一旦过四十，身体就会走下坡路，如果不趁年青博一把，这辈子就基本看上头了。起初老邹是犹豫不决的，想到要借那么多的债，心里直敲鼓。老婆迎难而上，一个人出面借遍了亲朋好友，最后终于买回了崭新的大货车。一年下来，事实证明老婆的决策是英明正确的。老婆当仁不让兼顾了经营上的决策权，同时把小家庭照料得妥妥当当，老邹什么也不操心，一门心思开他的大货车好了。大伙笑话老邹怕老婆，老邹懒得争辩，怕老婆就怕老婆吧，谁叫老婆胜己一筹呢，不服也得服！

每次出车前，老婆要求老邹必做的一件事，洗净双手恭恭敬敬焚香叩拜关老爷，求得平安平顺。老邹毕恭毕敬的照做了。

老邹同单位一位老师傅先他几年买的大货跑货运，生意挺好的，挣了不少钱。年龄来了，子女劝他收手，落袋为安。做父亲的答应了儿女们的要求，承诺跑完最后一趟不跑了。可这最后一趟，老师傅一去不复返了。货车摔进了山沟，车和货物全部报废，那个损失让老师傅一家倾家荡产。

小心行得万年船，老邹时刻将安全谨记在脑门上，出车收车，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可纵使千般小心，厄运还是不偏不倚的砸在了老邹的头上。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拉趟小活，就在家门不远的临镇拉点货，拉到另一个镇下货。早上出门，老邹把香火点着了弯腰叩拜时，货主来电催促他。老邹把香插好，碰歪了一根不及扶正，匆匆忙忙出车了。卸完货往回走时，318国道七星台路段，两辆摩托车不急不缓的阻隔在货车的前方。当天驾车的是雇请的司机，司机鸣喇叭，摩托车手装聋卖哑，依然不紧不慢地骑行在道路中间，丝毫没有让行的意思。没办法，司机只好减速跟在后面，跟了很大一段路。直到经过一个加油站时，路面宽了一些，司机才加大油门超速了过去。超车过程中，司机摇下玻璃，向两个摩托车手丢了一句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何必呀！

往前开了一会，距离枝江县城已经很近了，司机减速，货车慢慢停靠下来。未及下车，两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一人持一把泥刀，单手持刀迎面砍将过来。

老邹喊了声拐了，赶紧缩身往回躲，但动作终是迟了一步，手臂中了一刀，好在瓦刀不锋利，生疼生疼，没有出血。“快走”，老邹喊司机着车，司机立即点火，挂档，加速，只听到后面恍当一响，似乎有什么被挂倒了，后视镜里瞧过去没发现异样，老邹和司机急急逃离了是非之地。

‍第二天，警察上门了。

交通肇事逃逸——俩摩托车手其中一个被货车带倒，车轮压过大腿，导致对方高位截瘫了！

小玲代表肇事一方和办案民警到医院探望事故受伤者，对方已经醒了。当得知来人身份时，挣扎着要爬起来撕碎她，民警喝止对方的行为。对方仍大骂不休，发誓一定要让肇事者家破人亡。

货车首先被事故大队暂扣，随即交警部门展开了事故调查及事故责任裁定。车主是用小玲的名字登记的，警察要求车主随唤随到。

肇事致人高位截瘫，后果意味着什么，夫妇俩不太清楚，但有一点他们十分清楚，对方索要的赔偿他们可能倾家荡产也承担不起。

小玲从最初的惶恐中冷静下来，详细了解了事故的发生经过，写成书面材料，向交警部门递交了事故说明书，要求警方尊重受伤方行凶在先的事实，肇事方在避难过程中因避难不当造成伤害，应属于过失肇事事故，双方都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时过不久，交警部门裁定结果下达了：驾驶人故意致人伤残 ，驾驶人或车主全额承担伤残赔偿责任。案件移交公安部门，另案追究驾驶人刑事责任 。

‍这个结果尤如一记晴天霹雳。

自打老邹出事后，讨债的人闻风而至，老邹不堪重负，干脆白天躲出去，深夜才摸回家。关键时刻，合伙人抽身闪退。他坚称事发时老邹在车上，事故因他而起，他应承担全部责任，他要求撤资。留下小玲一个弱女子面对一切，她欲哭无泪。

小玲一家一家的跟债主们讲情，恳请大家宽限时日。这个不公平的裁决断然不会接受，她准备上述，必须争取到公平公正的处理。

‍说干就干，小玲快刀斩乱麻约见了合伙人面谈股份问题，同时聘请了律师向法院提出了事故重新认定。

半个月后，法院一审开庭：事实依据充分，事故责任明确，维持交警部门裁定结果。如不服，可依法向上一级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二审，即终审。

小玲自然不服，一审结果导致了保险公司直接拒赔，所有损失皆由投保人自行承担。案件迅速提交到宜昌市中级人民法院，着手准备二审。

‍小玲把事故经过和交警部门的裁定结果以及一审判决结果，找到一位媒体朋友，撰文《被害者反被控肇事方，天下公理何在》，发表在网上，造成舆论影响，争取到了广大网民的舆论支持。

等候二审开庭的前一天夜里，小玲突然不见了，这天是正月初八，年的味道还没散尽。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丢下未决的二审官司，丢下丈夫，丢下上中学的儿子离家出走了。随身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邹傻了眼，开庭在即，家里大事小事一向都是妻子支撑的，这一走，等于撑天的大梁倒了。货车在一审判决后已然放行，老邹把车开回家，停放妥当后，感觉天塌地陷，走投无路了。

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一个人闷了好几天。几天后，老邹出门了。他跑到保险公司买了两份高额的意外伤亡保险，受益人一份填的是妻子小玲，一份填的是儿子。然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回乡下看望了父母，再找到一家小餐馆炒了几个菜，一杯接一杯喝了个酩酊大醉。笑过哭过，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开车出门了。

这天是2012年的元宵节。

货车顺着318老国道往恩施方向前行，经过几个小时的疾行后，进入了巴东野山关路段。该路段弯多坡急，稍有不慎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历年来发生过多起撞车翻车重大伤亡事故，一旦翻下山崖基本上无一生还。有一年，有辆长途大客车行经于此，山体突然塌方，客车被完全掩埋，几天后才被发现，挖出客车时，满车乘客全数遇难，当年的事故震惊了全国。

老邹开上该路段的时候已是上午的十点，今天是二审开庭的日子，同时前方的地点正是几年前同厂老师傅陨命的地方。该路段司机们都称它为死亡谷，或是鬼门关。

往上是一个陡坡，爬过陡坡，是一段长且急弯的下坡，前面一点点，鬼门关就近在咫尺了。老邹有意识地开始了加速。

车头前方突然冒出了一辆两轮摩托车，估计该车是从货车的右侧超越上来的。老邹急踩刹车，车速减了下来。摩托车可能有故障，速度始终上不去，保持着二三十码的车速龟行在前方。老邹欲按喇叭，想想又打住了，索性慢吞吞地跟在摩托车后面爬坡。爬完坡，下坡，小伙子还是不见加速，走了一截，车竟然熄火了，摆在了路中央。对向不断有汽车驶过，一辆接一辆，找不到空当借道超车。过了一会，老邹干脆把车熄火，等待着小伙子鼓捣他的车，自己则点了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电话响了，看号码，来电不熟悉。老邹犹豫着接了，对方自我介绍说：我是杨律师，是你们二审案件的代理人。老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的二审官司今天打赢了，赢了知道吗？中院已改判定性为过失肇事事故，凭此判决书你们有权向保险公司提起理赔了。

真的吗？杨律师，真的吗！喜从天降，老邹难以置信。

真的 ，千真万确，我们赢了，官司赢了！”

我打你老婆电话，她电话关机，我只好通知你了，幸好你老婆留了你的电话。

老邹用烟头烫住自己的手，有皮肉焦臭的味道的散开来，疼，老邹缩回烟头。老邹冲下车，几步跑到修车的小伙子跟前，一把抱住对方，连声谢谢谢谢，弄得小伙子一头雾水，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邹师傅。

摩托车原来是车链条卡住了车轮，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老邹和小伙一起使力把车子横移到了路边。

回到车上，后面的车辆已经排成长龙了，各种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邹师傅迅速启动车辆，小心翼翼走过了鬼门关路段。待到一处稍微宽阔的地方，方掉转车头往回走。当再次行经小伙子坏车的地方时，探出头再次道了声谢谢，这一次，老邹眼里的泪水哗啦哗啦地流了出来。

手机信息音响了，打开信箱，泪眼模糊中看清了是妻子小玲的来信：老公，我想好了，决定回来和你一起面对一切！

老邹哈哈大笑，嘴里没入了酸涩酸涩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