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旅居避暑补遗：贵州的风、花、云、月

繆新亚

在贵州旅居避暑45天。黔行45天，恍若踏进淬过墨的山水长卷：最难忘的还是贵州的风花云月。一般都说风花雪月，而笔者偏偏要说风花云月，原因有二：因为笔者是盛夏季节去的贵州——这个季节是看不到雪的，即使冬天，在贵州也未必能看到雪，贵州的雪，也只有在少数高海拔地区才能遇到，但在贵州山区遇到的更多的是冻雨。冻雨还是不写为好——一点不美，还是一种灾害。贵州的云不但好看——变化多端，还有点诡异。就说说贵州的风花云月罢！先说说贵州风花云月的总体印象吧：对我而言，贵州的风，是苗岭褶皱里漏下的清凉呢喃…贵州的花，最难忘的是八月的三角梅，它们高举着灼灼花朵，穿行在云雾里，宛如赶路的山灵遗落的红色信笺…在我眼里，云彩是贵州最慷慨而多彩的画家…贵州的月夜则是，晕染在心头最易醉，也最易碎的时辰… 贵州的暑风贵州夏天的风，总是在夜间贴着喀斯特地貌的背脊逶迤爬行：袅袅娜娜，钻进布依寨的晾架，把布依姑娘晾晒的蜡染土布，吹出靛青色的波纹；又掠过吊脚楼前的晒场，翻动苗族阿婆摊铺的辣椒，红艳艳一地，像散落的火苗；最妙是夜半风起，夜风裹着山野虫鸣的余韵，将天上的星星晃成了闪闪烁烁的碎银，洒满紫色的夜空，凉风拂过逃离火炉蒸笼般上海，来贵州旅居避暑的老人的脸庞，带着野薄荷的馨香，沁入肺腑，寨子里的山歌飘来，老人会跟着哼到跑调。浑浊的虹膜里，第一次盛满了比黄浦江更氤氲的光波… 贵州的夏花八月的贵州，见的最多的花是三角梅。暑气渐浓，三角梅正以最炽烈的姿态，将整个夏天点燃。在万峰林脚下，三角梅与喀斯特峰林相映成趣。苍黛的山石间，一抹抹艳色倔强地生长，仿佛是大自然无意间打翻的紫色颜料瓶，将刚硬的山峦，也染出了些许紫色或猩红的星点。而在马岭河峡谷的栈道旁，垂落的三角梅与奔腾的河水相映成趣，流水奔涌，花枝静默，一动一静间，竟成了夏日最和谐的奏鸣曲。有人说，三角梅太艳，艳得近乎张扬。可我觉得，正是这份不顾一切的绽放，才让贵州的夏天有了色彩和温度。在城市，它们是城市的点缀，是屋檐下的诗，是布依族歌谣里永不褪色的意象。如果夏天有颜色，那该是三角梅的紫红——热烈、坚韧，且永远鲜活。 八月的黔西南，随时都会邂逅三角梅与大地炽烈的拥吻。万峰林‌的层岚叠嶂里，青灰色的山脊的褶皱，以造物主以弯曲的笔触画出翡翠“窝窝头”，三角梅是点红时，溅落的朱砂泼墨晕，从嶙峋的岩隙挣出，将枝蔓化作流火般的锁链，攀附在亿万年前海底抬升的骨骼上。目光穿过层叠的花瀑——紫红、绛红让肃穆的峰林忽然有了心跳的韵律。北盘江畔‌，碧浪如奔马，踏过黔山滇地。岸边的三角梅却似笃淡定的守望者，在清粼碧波摇曳，将花瓣抖落成胭脂色的涟漪。偶有花瓣坠入江中，便随着湍流化作一尾尾游动的胭脂鱼，将滚烫的江水染作多彩的绸缎。双乳峰‌下，布依寨斑驳的石墙早已与三角梅连成一体。竹篱的缺口处，野性的花枝虬曲如龙，探进晾晒靛蓝布匹的院场。阿婆们用粗糙的手指捻落残花时，会发现陶罐里浸染的不仅是山歌，还有花瓣里藏着的、晒不干的夏天。山野小径‌，宛如一座流动的花穹。碎石路被三角梅的枝叶绞成蜿蜒的隧道，阳光从花叶的间隙筛下，光影碎作金箔铺满衣襟，烈日下花瓣蒸腾出淡淡的甜香。酒店庭院‌ ，刻意修剪出的造型，呈现出规矩的“云朵”，透出几分矜持的艳丽，却像驯服的美丽，被谱进五线谱的山歌，终究少了些粗犷和野性。贞丰古城的三角梅，原是山河不肯驯服的诗句。它们以肉身直面焦灼的夏日，用燃烧的花朵洇出火焰般的隐喻，将“活着”二字刻在斑驳的城垣上，簇簇胭红在黔西南的季风里炸裂。显示出向死而生的勇气。 黔西南的夏日，风里都裹着热意。而三角梅，便在这热浪中，成了贞丰最泼辣的女郎。万峰林间‌，山如青黛，花似流火。车行蜿蜒的公路，窗外的三角梅从石缝里挣出身子，攀上峰林的臂弯。那花不似他处那么矜持，直管将枝桠伸到路中央，红得扎眼，紫得放肆，像是万峰林喝醉了酒，随手撕下云霞当作胭脂。双乳峰下‌，布依人的寨子静默。三角梅却喧闹得很，从竹篱破口处窜出来，沿着土墙爬上屋檐。偶有寨中老妇背着背篓走过，花影落在她靛蓝的衣襟上，竟连岁月也跟着艳了几分。北盘江畔‌，江水翻滚着泥沙奔涌。岸边的三角梅却在石里生了根，任江风如何狂啸，只将花瓣抖得哗哗作响。渔舟靠岸时，常有几片花瓣跌入江中，随波逐流，把一江清波染得活色生香。至于‌山野小径‌，更是它的天下。碎石路旁，三角梅织成花廊，密匝匝的枝叶几乎遮了半边天。徒步的行人从花荫下穿过，衣角便沾了花粉，留下丝丝甜香。再说到‌酒店庭院‌，那些刻意修剪的三角梅反倒显出几分娇贵模样。白墙黛瓦前，一树紫红盛放，引得客人纷纷驻足拍照。可懂花的人偏不以为然——这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终究失去了野性。贞丰的三角梅，美得毫无章法。它们不在温室，不择沃土，只管将这黔西南的热烈，泼洒得淋漓尽致。 贵州的云彩清晨，雾霭云气如绸。山峦还沉睡在黛色的梦里，乳白的云岚便从谷底悄悄漫起，像羊脂玉瓶被打开，清冷的光晕里，雾气在双乳峰高耸的乳峰间飘忽缠绕，时而缥缈在吊脚楼，时而给青石小路绣上银边。风是忽有忽无的，云霭雾气便着它的脾性——有时矜持地浮在半山腰，为翠绿树描摹朦胧的写意；有时浓雾又泼辣地扑向峰林，汹涌隐没所有的山峰。不知什么时候，第一缕阳光慢慢刺透云雾的纱帐，那些游移的云雾顿时活了起来，在草叶上凝成细碎的珍珠，又在苗家少女的背篓里，喷上一缕潮湿的草木清香。很快云霞像穿着红舞鞋的舞者，变幻漫铺，裙裾飞扬，不断扭动腰肢，改变着舞姿，那朵在苗寨上空徘徊的红云，时而停驻在吊脚楼的飞檐上，时而掠过村寨的水田，倒不像是在天上，倒像是在人间踱步。 这里的云最有灵性的。笔者曾见一群彩云铺满双乳峰下，母亲湖的粼粼碧水，活像苗家姑娘新染的百褶裙，被风一吹，便荡漾开来。待到中午，丽日当空，白云堆积，翻涌间生出龙形的气韵，虎的威势，引得无数游客驻足，仰头指指点点…贵州的云从不肯轻易退场。它们总眷恋这喀斯特的峰林，每日总要绕山三匝才肯慢慢离去。有时聚作棉絮，有时散如蚕丝，倒把个高原天空，编织得比苗绣还要细绵密绚丽。贵州的晚霞是山神打翻的调色盘，绛紫与橙红在峰峦间慢慢洇开，云絮被撕扯成绛色的马尾，垂挂在锥状山脊的上面，偶尔漏出几缕靛蓝的光晕，恍若老银匠淬火时迸溅的冷光。暮色从喀斯特山形的缝隙里渗出，将层林染成深浅不一的赭红、绛紫色。最后一抹金红咯在漏斗状的山坳中，宛如悬在傩戏面具眼角的一点朱砂，迟迟不肯坠进母亲湖对岸的雾霭里。风声掠过，整片霞光便碎成落在酸汤鱼沸锅上的辣椒末，鲜亮而滚烫地，沉入山寨的炊烟深处… 贵州的云是山神的呼吸。晨起时见云雾从雷公山坳里吐出，像苗家阿婆掀开蒸笼，白茫茫裹着糯米的甜腥。这些云气古怪得很，总爱往人衣领里钻，把脖颈濡得发凉，转眼又攀上杉树梢头，化作银亮的蛛网。你看那朵逗留在黄果树瀑布上空的云，定是偷饮了琼浆玉液。它胀得发亮，边缘缀着七彩光晕，被激流震碎时，便化作万千银蝶扑向深潭。而万峰林的云则像被地磁吸住，长年累月伏在锥形山顶，活像给喀斯特峰林戴了顶顶毡帽。最数七月傍晚的乌蒙草原。云朵突然都活了过来，或奔作马群，或蹲成石牛，牧童甩着响鞭，却早被落日镀成金红。待暮色四合，云又解了疆绳，散成游丝，虫鸣声中，它们便悄悄给每座山垴盖上薄薄的棉被。这些云是有故乡的——它们从赤水河的酒甑里升起，途径娄山关的枪林弹雨，最终停驻在侗族鼓楼的飞檐上。你若在镇远古城看见一片云徘徊在青龙洞的亭台间，那必是寻着张叔驯《船山遗书》里的墨香来的。 贵州的月亮贵州的月亮，从来不缺形状：月牙、缺月，圆月…圆月之夜，大山的剪影是它的画框，喀斯特的轮廓是它的衬底。抬头望去，那银盘一不小心，便跌进层层叠叠的山峦里，山风吹过，它又被峰峦一口咬成月牙，或而又被高原的夜风吹得饱满。不管什么形状，月亮的光亮，总是造物主偏心手笔——将月亮掰碎了，撒在这片土地上，却吩咐每一片碎银都得守着不同模样。贵州的月，如清泉浸透的银绸，垂落在这片山水的褶皱之间。当暮色为黔西南的吊脚楼披上黛色薄纱，月亮便从苗岭的肩头悄然升起——先是糯米酒般的昏黄，渐渐洇成溪边洗净的素绢，最后悬停，如千万年前那位手捧夜霜的布依族姑娘遗落的银钏。 这里的月光是能听见的。在喀斯特峰林间，它顺着钟乳石的脉络滴落，敲响地心深处的铜鼓；到了黄果树瀑布上方，又化作万千水珠彼此相撞的叮咚，一天夜晚，看着满月划过游客中心歇山顶时，檐角的风铃突然齐鸣，像月光解开苗家姑娘发辫银饰的脆响。贵州的山，还是位舞蹈老师，她教会月光学习舞蹈。月亮夜夜跨过北盘江丹霞的赤崖，在竹林堡石林的八戒石上跳着傩戏的步伐，到岩鱼山寨便醉成了三道弯——那布依是梯田的弧线织就的月光摇篮曲。最难忘的是茂树修竹的疏影将光束投进母亲湖，把粼粼碧波筛成银河，头顶的满月竟成了吸饱了千年地气的油纸灯笼。这里的月光是吊脚楼木格子窗棂拓印的平安符，是蜡染布上凝固的蓝靛露，更是每个贵州人眉骨间那抹永远洗不掉的明净… 贵州的月，是夜神遗落在黔地褶皱里的银珐琅，被乌蒙山的风打磨出包浆的温润。在贵州旅居避暑时，交上一对宁波籍的旅游达人夫妇，他们年纪还轻，学的理工科，想象奇特，让我这个学中文，教新闻的文科老师脑洞大开，他们多次来贵州旅居，游遍黔地山水，他们对贵州的月亮有独特的感受，让我印象深刻，他们的对贵州月亮的描述简直让我这个文科生汗颜——反正我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高级的形容。 当暮色为肇兴侗寨的鼓楼披上岑巩土布般的黛色，那一轮满月便从苗岭的肩头洇开——初时如秘色瓷盏里漾开的老茶，转瞬化作清水江畔被蜡染姑娘揉碎的云母粉，最终定格在梵净山金顶上，像佛前供了八百年的霜花。这样的形容，我还能接受，而且我也会。但后面的形容则完全进入了他们的世界了，我半懂不懂。他们说：贵州的月光是会呼吸的。在荔波小七孔的铜鼓桥下，它随暗河水纹流淌出量子纠缠般的粼光；到了赤水丹霞的绝壁前，又褪作砂岩孔隙间渗出的汞雾。一次说起他们夜宿青岩古镇的感觉：他们说，月光会突然爬上石墙的烽火台，将六百年的烽烟淬炼成琉璃色的糖霜。他们还说：喀斯特的骨骼赋予了月光拓扑学的韵律。月亮夜夜攀岀黄果树瀑布的抛物线，在织金洞的针状石笋间穿行，到了西千户苗寨便碎成三千道微积分——那是梯田的贝塞尔函数织就的银色流形。最奇的是地下溶廊里，石幔将光束折射成莫比乌斯环，头顶的月竟成了被地心引力揉皱的锡箔纸。当秋分来临，黔北的月亮便有了玉梵毛尖的涩韵。三都水族村寨的端节祭坛上，月光与铜鼓声在糯米酒里发酵成弦论；而贵阳甲秀楼的飞檐，总接不住那抔被大数据中心蒸馏过的冷光。这里的月光是喀斯特溶洞的傅里叶变换，是移民屯堡姑娘发髻上的拓扑绝缘体，更是夜郎古国青铜盘上的氧化银斑，在二十一世纪的电子屏上依然保持着齐夫定律般的韵律。听到这里，我则完全懵了，理工年轻人的话语像一阵量子风暴，把我一辈子精心构筑的文学宇宙，轻轻掀开了一个陌生而璀璨的维度。想起自己总爱说"孤篇压全唐"，此刻却像块被丢进粒子加速器的黑板擦，在那些跨越千年的月光方程里碎成齑粉。"原来...月亮还能这样读——我轻声感叹着。——看来，我的贵州的“风花云月”要重新写过——等来年，遇到那两位年轻人以后，听听他们怎么说，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