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琦君(1917年-2006年),原名潘希真。当代中国台湾女作家、散文家,师承“一代词宗”夏承焘。她的文字至纯至美,情怀至真至善,曾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p><p class="ql-block"> 1917年7月24日生于浙江温州市瓯海区瞿溪乡一个旧式家庭,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p><p class="ql-block"> 另外,成名作为《外婆的澎湖湾》的台湾民谣歌手潘安邦(1961-2013)是琦君的侄子。</p> <p class="ql-block"> 在温州瓯海泽雅镇庙后村,曾经有所农村小学在民国时期闻名遐迩,这就是“潘师长潘鉴宗”在潘家老宅创办的庙后小学。那时候,周边的青田、文成、瑞安、永嘉等地的学子都不顾偏远,慕名而来。</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40年代,琦君从之江大学(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还当过这所小学的挂名校长。如今,这里已经改建为琦君纪念馆。而琦君的童年时光,便是在这座老宅里度过的。1998年,82岁的琦君在书中首次披露了身世之谜——潘鉴宗夫妇其实是她的伯父伯母,她的生母是瑞安湖岭人。</p> <p class="ql-block">庙后小学遗迹(现琦君纪念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1</b></p><p class="ql-block"><b>母亲是瑞安湖岭人</b></p><p class="ql-block"><b>4岁那年成了孤儿</b></p> <p class="ql-block">【写至此,我忍不住要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吐露一件心事:数十年来,我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对我天高地厚之爱的伯母,我一岁丧父,四岁丧母,生母奄奄一息中,把哥哥和我这两个苦命的孤儿托付给伯母,是伯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长大。】</p><p class="ql-block"> 《敬祝大妈妈您在天堂里生日快乐》琦君,原名潘希真(谱名殿君,号希真),小名春英,电视剧《橘子红了》,就改编自她的同名小说。1917年7月24日,琦君出生在温州纸山的瞿溪庙后村。在她的文章里,写有不少父亲母亲的文字,一直以来读者都以为那是潘鉴宗夫妇。其实,他们是她的伯父伯母。那么,琦君的亲生父母是谁呢?原来,潘鉴宗有一个亲弟弟,叫国康,字鉴卿,出生于1886年,比他小了4岁。1903年,潘鉴卿为兄挑行李相送至福建陆军武备学堂,曾任省立十中会计,行贾海外。在《张棡日记》中有这一段的记载,民国五年,“过养玉房听潘君介卿谈上年游历欧洲之事,娓娓可听。渠言法之巴黎,不及德之柏林繁华,而瑞士、挪威风景极佳,俄国则盗贼极多,旅行者颇有戒心。又言由哈尔滨趁西伯利亚一直可到德国,大约盘费中国洋银一百余元即够。”可见当时,潘鉴卿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家境也不错。后来,潘鉴卿娶了瑞安朱山的卓氏。瑞安朱山,就是如今湖岭芳庄的卓庄(现纳入云溪村)。</p> <p class="ql-block">卓庄村景(姚绍栋/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14年,两人生下一个儿子,叫潘长春。1917年,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潘春英。这个女孩子便是琦君。</p> <p class="ql-block">潘氏族谱上琦君和父母、哥哥的记载</p> <p class="ql-block"> 卓世绍,就是琦君的外公,根据族谱记载,他生有一儿两女,大女儿嫁给“庙后潘国康”</p> <p class="ql-block">琦君在看族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是,琦君生下的第二年,也就是1918年底,潘鉴卿就因病去世了,年仅32岁。从此,兄妹两人的生活就落在了母亲卓氏一人身上。1919年正月,潘鉴宗回庙后料理弟弟的丧事,张棡日记上也有记载。1921年上半年,潘鉴宗托表叔在瞿溪租得房屋一间,安顿弟媳卓氏母子三人。没想到就在这一年,29岁的卓氏也因病去世。在病危之前,她将一对儿女托付给了潘鉴宗夫妇。那时,长春7岁,琦君4岁。从此,琦君和哥哥便称呼潘鉴宗夫妇为“爸爸、妈妈”。潘鉴宗的结发夫人叫叶梦兰,两人一直没有自己的子嗣,待琦君兄妹就如亲生一般。</p> <p class="ql-block">与潘氏亲族摄于瞿溪潘宅,潘鉴宗(右三)和童年琦君(居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2</b></p><p class="ql-block"><b>深情回忆年少时光</b></p><p class="ql-block"><b>笔下满溢父母之爱</b></p> <p class="ql-block"> 【看见我们在作游戏,他就会喊:“长春、小春过来,爸爸有美国糖给你们吃。”一听说“美国糖”,我们就像苍蝇似地飞到他身边。哥哥曾经仰著头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再当军官,不再打仗,杀敌人了呢?”父亲慢慢儿拨著念佛珠说:“这种军官当得没有意思,打的是内仗,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同胞,这是十分不对的,所以爸爸不再当军官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p> <p class="ql-block">潘鉴宗(1882—1938)和夫人叶梦兰(1882—194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24年,潘鉴宗一家去了杭州生活。那时,潘鉴宗在家悉心教育两个孩子,希望他们把所藏的万卷书统统读完,做有学问之人。</p><p class="ql-block"> 1925年,潘鉴宗赴北京工作,带走了长春,梦兰则带琦君回到了瞿溪。琦君哭着要哥哥时,梦兰告诉她:“你爸爸是对的,男孩子应当在父亲身边,好多学点做人的道理,也当见见更大的世面,将来才好做大事业。”</p> <p class="ql-block">瞿溪潘宅门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只是两个人不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远。两年后,长春因为急性肾脏炎,病逝在北京协和医院。只剩下潘鉴宗,独自南归。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潘鉴宗对于8岁的琦君有了更多的爱怜和歉疚。在《父亲》一文中,琦君写道:“哥哥去世后,父亲的爱集于我一身,我也体弱多病,每一发烧就到三十九度。父亲是惊弓之鸟,格外担心,坚持带我去城里割扁桃腺。住院一周,父亲每天不离我床边,讲历史故事给我听,买会哭、会吃奶、会撒尿的洋娃娃给我,我享尽了福,也撒尽了娇。”但在教育上,潘鉴宗对琦君是严厉的。在琦君笔下,有着青春期少女对父亲偷看女儿日记的畏惧,有着对父亲望女成凤、逼迫学琴的无可奈何,也有因才华让父亲对她另眼相看的骄傲。她写道,父亲不喝酒、不打牌,连烟都因咳嗽而少抽。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读书、买书。各种好版本,打开来欣赏欣赏,闻闻那股子樟脑香,对他便是无上乐趣。即便潘鉴宗在病榻之间,常口授《左传》《史记》《通览》等书,要她不仅记忆史实,更要体会其义理精神,并勉励她背诵《论语》《孟子》《传习录》《日知录》,可以终身受用不尽。《曾国藩家书》与《饮冰室文集》亦要熟读,他说为人为学是一贯道理,而端品励行尤重于学业。可以说,这一切对琦君后来成长与学问的培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后来,她到杭州之江大学读书,拜夏承焘为师,成为其最得意的高足之一。琦君曾说,“父亲的教诲,使我于后来多年的流离颠沛中,总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撑我,不至颠仆。”</p> <p class="ql-block">1941年琦君之江大学毕业证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3</b></p><p class="ql-block"><b>散文积蕴瓯越文化</b></p><p class="ql-block"><b>方言俗语“塌塌出”</b></p> <p class="ql-block"> 【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p><p class="ql-block"> 《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散文积蕴着丰富的瓯越文化、民俗风情、物产诸方面地域特色,并以此作为物化审美,生态伦理,情感寄托,有着深沉的乡愁恋情。特别是文章里“塌塌出”的方言俗语,更是能让作为瑞安人的你我,读来倍感亲切。</p> <p class="ql-block">中学时代的琦君在杭州蒋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比如在《捺窟》里:“我的孩子做起事来马马虎虎,还边做边喊:‘妈妈,快来帮我一下忙。’我就会笑骂:‘你呀!<b>一个人吹箫,还得一个人替你捺窟</b>。’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是我家乡的一句土话,‘捺窟’就是‘按孔’的意思。一个人吹箫,还得一个人按孔,就表示一件工作原应一个人做的,却要人帮忙,就是笑这个人太懒惰,依赖性太重。”在《老钟与我》里:“(阿荣伯)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着:‘<b>日头晒到走廊上啰,该给田里送接力(点心)啰</b>。’”在《香菇蒂》里,小花说:“抱得动,妈妈说我<b>两斤半的狐狸衔着三斤半的鸡</b>。妈妈边做事边看着我们笑,我们好开心啊!”在《妈妈的菜》一文里:“母亲常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有福不会享,<b>有被子盖蚊帐</b>,妈妈吃的都是剩菜呀。’”在《灯影旧情怀》里:“每回地方上举行什么大典,或是左邻右舍办喜事,我就会蹦得半天高地喊:‘我真<b>爽显爽</b>,我爽得都要爆裂开来了!’‘爽’是我家乡话‘快乐’的意思,‘爽显爽’就是‘快乐得不得了’啦。”</p> <p class="ql-block">大学时代琦君在上海法国公园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1年10月18日,85岁高龄的琦君在先生李唐基和儿媳陈丽娜的陪同下首次回温,距此她已离乡53年。2006年,琦君在台北市去世。</p> <p class="ql-block">琦君夫妇在温州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40余种,包括《烟愁》《红纱灯》(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三更有梦书当枕》《髻》《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等。</p><p class="ql-block">小说《橘子红了》曾被台湾的公共电视台改拍为电视剧,散文《春酒》入选人教版八年级下册《语文》第19课,《桂花雨》入选人教版五年级上册《语文》第3课。</p><p class="ql-block">合集</p><p class="ql-block">《琴心》(散文、小说)国风杂志社 1954年,尔雅出版社 1980年</p><p class="ql-block">《琦君自选集》(词、散文、小说)黎明文化公司 1975年</p><p class="ql-block">《文与情》(散文、小说)三民书局 1990年</p><p class="ql-block">《琦君散文选》(中英对照)九歌出版社 2000年,新版 2007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金手表》九歌出版社 2001年,简体字版 中国三峡出版社 2002年</p><p class="ql-block">《梦中的饼干屋》九歌出版社 2002年,简体字版 中国三峡出版社 2002年</p><p class="ql-block">《琦君书信集》台湾文学馆 2007年</p><p class="ql-block">《未有花时已是春》(散文集)由九歌出版社授权,武汉爱漫画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出版中文简体字版本。 金城出版社 2017年 。</p><p class="ql-block">小说</p><p class="ql-block">琦君小说《橘子红了》改编电视剧</p><p class="ql-block">《菁姐》(短篇)今日妇女半月刊 1956年,尔雅出版社 1981年</p><p class="ql-block">《百合羹》(短篇)开明书店1958年</p><p class="ql-block">《缮校室八小时》(短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年</p><p class="ql-block">《七月的哀伤》(短篇)惊声文物供应社 1971年</p><p class="ql-block">《钱塘江畔》(短篇)尔雅出版社 1980年</p><p class="ql-block">《橘子红了》(中篇)洪范书店 1991年</p><p class="ql-block">散文</p><p class="ql-block">《溪边琐语》妇友月刊社 1962年</p><p class="ql-block">《烟愁》光启社 1963年,书评书目出版社 1975年,尔雅出版社 1981年</p><p class="ql-block">《琦君小品》三民书局1966年,新版 2004年</p><p class="ql-block">《红纱灯》三民书局 1969年,新版 2002年</p><p class="ql-block">《三更有梦书当枕》尔雅出版社 1975年</p><p class="ql-block">《桂花雨》尔雅出版社 1976年</p><p class="ql-block">《细雨灯花落》尔雅出版社 1977年,新版 2005年</p><p class="ql-block">《读书与生活》东大图书公司 1978年,三民书局 1986年</p><p class="ql-block">《千里怀人月在峰》尔雅出版社 1978年</p><p class="ql-block">《与我同车》九歌出版社 1979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留予他年说梦痕》洪范书店 1980年</p><p class="ql-block">《母心似天空》尔雅出版社 1981年</p><p class="ql-block">《灯景旧情怀》洪范书店 1983年</p><p class="ql-block">《水是故乡甜》九歌出版社 1983年,新版 2006年;简体字版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6年</p><p class="ql-block">《此处有仙桃》九歌出版社 1985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玻璃笔》九歌出版社 1986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我爱动物》洪范书店 1988年</p><p class="ql-block">《青灯有味似儿时》九歌出版社 1988年,新版 2004年;简体字版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6年</p><p class="ql-block">《泪珠与珍珠》九歌出版社 1989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母心‧佛心》九歌出版社 1990年,新版 2004年;简体字版 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6年</p><p class="ql-block">《一袭青衫万缕情》(我的中学生活回忆)尔雅出版社 1991年</p><p class="ql-block">《妈妈银行》九歌出版社 1991年,新版 2005年</p><p class="ql-block">《万水千山师友情》九歌出版社 1995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书》洪范书店 1996年</p><p class="ql-block">《永是有情人》九歌出版社 1998年,新版 2005年</p><p class="ql-block">儿童文学</p><p class="ql-block">《卖牛记》绘者:田原 台湾教育厅 1966年,2006年 三民书局将旧版的《卖牛记》与《老鞋匠的狗》合一,成新版的《卖牛记》</p><p class="ql-block">《老鞋匠和狗》绘者:田原 台湾教育厅 1969年</p><p class="ql-block">《琦君说童年》纯文学出版社 1981年,三民书局 2006年</p><p class="ql-block">《琦君寄小读者》纯文学出版社 1985年,健行出版社 1996年,2004年 原书更名为《鞋子告状—琦君寄小读者》九歌出版社</p><p class="ql-block">《桂花雨》绘者:黄淑英 格林文化出版社 2002年</p><p class="ql-block">《玳瑁发夹》绘者:黄淑英 格林文化出版社 2004年</p><p class="ql-block">论述</p><p class="ql-block">《词人之舟》纯文学出版社 1981年,尔雅出版社 1996年</p><p class="ql-block">《琦君读书》九歌出版社 1987年,新版 2006年</p><p class="ql-block">翻译</p><p class="ql-block">《傻鹅皮杜妮》国语日报 1965年</p><p class="ql-block">《凉风山庄》纯文学出版社 1988年</p><p class="ql-block">《比伯的手风琴》汉艺色研出版社 1989年</p><p class="ql-block">《李波的心声》汉艺色研出版社 1989年</p><p class="ql-block">《爱吃糖的菲利》(顽童菲利三部曲)九歌出版社 1992年,新版 2008年</p><p class="ql-block">《好一个馊主义》远流出版社 1992年</p><p class="ql-block">《小侦探菲利》(顽童菲利三部曲)旧版 九歌出版社 1995年,新版 2008年</p><p class="ql-block">《菲利的幸运符咒》(顽童菲利三部曲)九歌出版社 1997年,新版 2009年</p> <p class="ql-block"> 自幼在温州长大,深受江南水乡文化与瓯越人文精神的熏陶,毕业于之江大学(杭州大学)中文系,后赴台湾任教,并长期从事写作。</p><p class="ql-block"> 琦君一生经历战乱与迁徙,却始终以一颗温柔之心面对世事沧桑。她笔下的江南水乡、母亲身影、旧时庭院,不仅承载着个人的回忆,更成为一代人心灵深处的文化乡愁。她的作品跨越海峡两岸,在华人世界中产生了深远影响。</p><p class="ql-block"> 琦君曾获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国家文艺奖、中山文艺奖等多项荣誉。</p> <p class="ql-block"> 《髻》 琦君</p><p class="ql-block"> 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有的却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干瘪,头发掉了一大半,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洗过头以后,墨炭全没有了,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飘在背上,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拢一下,一会儿又飘过来了。她是近视眼,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要她戴上。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头面”了。 </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久回来了,没有买水钻发夹,却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 </p><p class="ql-block">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p><p class="ql-block">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亲不必忙厨房,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就直皱眉头。我悄悄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母亲沉着脸说:“你妈是乡下人,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p><p class="ql-block">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一双大脚鸭子,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 </p><p class="ql-block"> 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她年纪比刘嫂大,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我点起脚尖,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p><p class="ql-block">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在上海求学时,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泪。深秋的夜风吹来,我有点冷,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浑身又暖和起来。可是母亲老了,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姨娘因事来上海,带来母亲的照片。三年不见,母亲已白发如银。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满腔心事,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细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将更甚于我母亲吧。</p><p class="ql-block"> 来台湾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想起在杭州时,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转眼都成过去。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母亲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现在的光阴,比谁都寂寞啊。 </p><p class="ql-block"> 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我说:“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她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p><p class="ql-block"> 我能长久年轻吗?她说这话,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轻了。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p><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