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宰（原创小说）一一作者:下关风

下关风

　　 弄 宰(小说)

　　　　　 云南 郭斌

　　　 (一)

户育山下芒瓦寨子的老老少少，都把龙林(傣族土司家族埋死人的地方)后边的仙女塘，视为一方禁忌之地，从来不敢冒然涉足。而且一提起它来，个个都会变脸变色，毛骨悚然，斜起眼睛左右四顾，一幅惊恐害怕的样子。胆子尿一些的人，还会立马就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上牙下牙敲得咯咯咯的响，浑身抖动不已，象六月天打闷头冷摆子。

奘房里的召崩(大佛爷)岩扁说，他活了七十多岁，打从记得事情算起，还不有听说过哪个人，胆敢走进仙女塘，就是连塘子前边的那片龙林，也没有人轻易靠近半步。

可是如今却有人破例进了龙林，这个人是寨子里的弄宰。

弄宰不是这个人的名字，傣族把所有的小男孩都叫做弄宰。叫弄宰的这个小男孩没有名字，寨子里的人就把弄宰叫成了他的名字。

弄宰是土司家的小卡很(奴隶)，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专门给土司放牛。

芒瓦寨子里纷纷传言，说那天下晚的时候，有人亲眼看见弄宰用树枝打得小牯子牛四蹄不沾地，从龙林里面飞一般的跑窜出来。

他怎么进去的，没有人知道，从龙林里跑出来，却被人远远的看见了。

看见的人夸张的比划着说，弄宰紧紧撵在牛屁股后边，象被一群恶鬼追赶着，神情慌乱，惊惶失措，脚步踉跄，气喘嘘嘘。脸上目眼呆滞，冷冷沉沉，象抹了厚厚的一层火塘灰。

大佛爷合掌念了声佛，“可怜的娃娃哟，进去了龙林里面，九根魂怕是断掉了七根(傣族认为人有九根魂，三根归佛祖掌管，三根属于父母，只有三根才是自己的)，活不成命了。”

可是令芒瓦寨子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的是，大佛爷的话并没有应验。

眼看着一个街子过去了，弄宰不但没有丢了小命，甚至也不有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体上下好好的，连蚂蚁蛋大的丁点差缺都不见。能吃能睡能放牛，早上顶着太阳出去，晚上尾着月亮回来。不象寨子里有的人，只是不小心在龙林的边上轰鸡吆猪赶雀子，都要大病一场，几天躺在床上起不来。

发生在弄宰身上的奇迹，让一些人感到十分纳闷，而且诧异。

寨子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嚼槟榔的时候悄悄议论，从龙林里面出来，还不有得事情，这个娃娃的命，硬得很哟。有人猜测说，怕是有神灵在保佑他哦。听说这话，旁边立马就有人插嘴，神灵保佑？弄宰怕是有不起这个福气呐，是他那做了鬼的爹娘在保佑他啰。

提到弄宰的爹娘，就有人轻轻嘘了一声，议论的老人都住了口，朝四周瞧瞧，把嘴巴里的槟榔水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散去了。

他（她）们留下一地的口水，浓艳艳的象一滩滩鲜血。

弄宰虽然没有丢了小命，也没有躺在竹笆床上大病一场，但是明显看得出来，他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人们发现弄宰的额头上，经常淌水冒气，象旱季雨季交汇的时候，汩汩流淌的山泉上，氤氲轻绕。还有就是他嘴唇青紫，脸色寡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暗淡无光，神情游离。从早到晚没有精神，举止缓慢，呆滞木然，显得昏昏沉沉，仿佛丢了魂魄一般。走起路来被瞌睡虫迷住了似的，偏偏倒倒，踉踉跄跄，脚底下象绊了根长长的滕子。

有人问他怎么进的龙林，他茫然的摇摇头。有人问他在龙林里看见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他还是茫然的摇摇头。

玉娥咪叭(老大妈)可怜弄宰，上山扯把青篙草，浓浓的煮了碗水叫弄宰喝，弄宰喝了一点作用不有。

寨子里的摩雅(医生)吴弄(老大爹)，说有土秘方能治弄宰的病。他摸摸索索从屋角的罐子里，抠了块干硬得象石头的大象糞便，沤水滤渣沉淀，滗了一小竹筒，逼着弄宰喝进肚子里。

弄宰恶心得大口大口的吐黄水，吐完了还是不有得作用。

老人们认为，弄宰是被龙林里的凶鬼恶魔缠住了身子，中了邪。

他们请了摩龙(巫师)来问卜算卦。摩龙说弄宰是凶灵精怪缠上身，迷了灵窍。他念咒烧符，请神驱鬼，忙活了半天。

一个街子过去了，弄宰依然如旧。

摩龙没有办法，只好带弄宰去奘房求大佛爷。

摩龙和弄宰进了奘房，摩龙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想听个说道。

大佛爷岩扁，是南传上座部佛教(小乘佛教)摆奘教派的召崩，讳忌妄言什么凶灵精怪，只说弄宰不小心冲撞着了披勐(寨神)。

大佛爷看了摩龙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闭目念起佛来。

晚上，大佛爷把弄宰悄悄叫进奘房，关起了门。他用竹签子挑了一小点大烟土化进水里，让弄宰一口气喝进肚子。又把他浑身上下脱光了，用笆蕉叶一层一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大佛爷一连烧了好几个烟泡子，嘴巴凑近笆蕉叶的缝隙，把浓浓的烟雾贴着身子喷了进去。

弄宰昏昏沉沉，躺倒在佛祖脚下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的整整睡了一天两夜。

第三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弄宰终于清醒了。寡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目光聚集，神智也清醒了好些。

大佛爷顾不得许多，念了声佛，把他拖起来，给佛祖添了清水献了鲜花，又把他带到奘房后边的神树下，拴了祈福的红线。

弄宰软软绵绵的匍匐在地上，朝神树咚咚咚一连磕了十几个头。

　　　　　 (二)

奘房后边一大片空地的中间，高高耸立着一棵百年大青树，大青树是芒瓦寨子的披勐(寨神)。

神树主杆粗壮，十个人拉手都围不起来。高高树枝上，密密麻麻垂下来一挂挂气生根，争先恐后的扎进土地里，又长成树的支杆。日久年长，大青树的主杆遒劲，支杆虬杂，盘绕裹缠交错，黑压压的一大片，形成了独树成林的奇特景观。

神树上面的树冠，宛若一柄张开的巨大绿伞，枝叶繁集，密不见天。旱季再大的太阳，树下都凉风悠悠。雨季再大的雨水，躲在树下淋不着一滴。

神树高高矮矮的枝叉上，系结着祈祷许愿的线条布条，随风摇曳，地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香烛残梗。

神树象芒瓦寨子一位年逾古稀的长者，年年岁岁，护佑着人畜的四季平安。

神树后边的龙林，是一片树林子。

林子里原本是土司家的棒允弄(官坟)，因为仙女塘的缘故，已经废弃了很多年生。但是芒瓦寨子仍然一直把它叫做龙林，留存一丝敬畏。

废弃后的龙林，无人照管。里面树枝浓密，落叶层积，灌木蒿草丛生，把林子遮蔽得黑沉沉，冷森森的，一眼望进去，显得非常深邃，神秘。

龙林的后边，就是令人色变的仙女塘了。

众人闻之胆怯的仙女塘，在弄宰的心目中，没有丝毫实际的印象和感观，仅仅只是一个虚无飘缈的名字，遥远而且陌生。就象户育山对面，那个神秘的国度缅甸，就象老人嘴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土司府。

毕竟，弄宰根本就没有见过仙女塘是什么样子。

不但是弄宰，芒瓦寨子的老老少少，就连见多识广的岩扁召崩，都没有见过仙女塘的真实模样。

仙女塘，仅仅真实的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

芒瓦寨子的老人们说，听老辈人的老辈人传言，仙女塘原本只是一大片低凹的洼子，四周的水都聚集在那里，从不枯竭。雨季的时候象一片海子，旱季的时候象一汪塘子。

仙女塘的四周边上，堆积着厚厚的松软的草垫，草棵缝隙间，时不时的咕嘟咕嘟翻起水泡。旱季的时候，草垫裂开，露出一个个黑森森的洞穴，散发出浓浓的腥臭。草垫看似厚实，实则深陷。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大牯牛去塘边啃草，一脚陷进去，冒几个水泡，牛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仙女塘的各种传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但涉及到一些具体的情况，在芒瓦寨人的嘴里，则极不统一。传说的过程中，明显的添加了不少个人的想象猜测和臆造，让各种传言极具虚幻的色彩。

有人说，仙女塘之所以不容凡人涉足，因为那里是都拉，朗并(傣族传说中美丽的仙女)们居住的地方。白天开满了糯粘巴花(一种象玫瑰的香花)，晚上金嘎拉(一种夜间吐香的白色花)散发芬芳。金那丽(善飞的鸟，佛经上说它一天能绕天地飞75转)绕着树枝飞，糯罗多(叫声象唱歌的小鸟，传说是赞哈的化身)站在枝头唱。

有人说仙女塘平静的水面上，盛开着神圣的贺欢板嘎(千瓣莲花)，阿拉围(水里的魔鬼)日夜不停的四处巡逻，守护着湖水和莲花，不允许凡人靠近。

还有人说仙女塘哪有什么仙女，莲花，那里是凶灵精怪盘踞的地方。水面下，草垫中，尽是簸箕大的癞蛤蟆，龙竹般的黄鳝，腿杆子粗的麻蛇。还有红头蚂蚁，黑屁股马蜂，金边蚂蝗，铁爪螳螂等等等等。

关于仙女塘的传说众多，看法差异，各不相同。但是不管哪一种说法中，有一个现象却是口径极其统一的，那就是弥漫在仙女塘水面的烟雾。

老人们说，仙女塘的水面上，岸边的树枝间，草丛中，一年四季都飘浮着烟雾。那些烟雾早晨晚上不同，雨季旱季迥异。白色的烟雾，白得象牛奶果的汁水。黑色的烟雾，黑得象火塘的锅底灰。下雨过后，水面上还会浮现起五彩的烟雾，红黄青橙紫，极其美丽诱人。

那些雾气，随着风飘飘渺渺，晃晃荡荡，浮浮悠悠。无论人还是牛狗猪鸡，闻着大病一场，吸着丢了性命，就是飞鸟从上边掠过，翅膀扑腾搅动着烟雾，都会掉下来，立即毙命。

尤其是那些五彩的烟雾，最是凶毒。

老人们说，那是仙女瘴。

(三)

芒瓦，是土司家奴集中居住的寨子，原本没有名字。为了镇住仙女塘的凶灵精怪，专门修建了一座奘房，后来人们就把寨子喊成芒瓦(佛寺的意思)。

芒瓦寨子的奘房不大，但极其精致，是德宏地区特有的傣汉式建筑。奘房的下半部分为干阑式结构，用36棵粗木桩支撑大殿，上半部分则是汉族建筑的典型式样，门窗粱柱和高高的飞檐翘角屋顶，装饰得金碧辉煌。

奘房的大殿，供奉着佛祖菩萨，下边两间偏房，是大佛爷居住的地方。

奘房不大，佛爷也只有得起一个，但却是最高级别的召崩，连土司见了，都要恭敬的称呼一声大佛爷。

奘房门口立了一座红脸塑像，手握大刀，横眉瞪眼。大佛爷说那是关公圣君神像，三界伏魔大帝，利害得很，什么凶灵精怪它都镇拿得住。

为了镇住仙女塘的凶灵精怪，盖了奘房，奘房又成了寨子的名字，还把汉人的伏魔大帝请来，这些都好理解。

但是龙林后边的那一片水洼子，为什么要叫着仙女塘，其中的缘由无人知晓。

连大佛爷都说，他也是听老辈人的老辈人传下话来，以前的那一汪水塘子，最初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汪水塘子，并没有名字，也没有什么使人害怕的东西。

据说南诏国统治这里的时候，有一年和大唐朝庭干仗，双方打得烟尘四起，血肉横飞。一支朝庭军队追赶土著夷人的逃兵，来到水塘子。饥渴的士兵看见澄清碧绿的水，纷纷上前痛饮。谁知不到一会，喝了塘水的士兵个个满面火红，手扼着脖子说不出话，挣扎一番倒地而亡。尸体横七竖八，叠了一层又一层。

据说是从此以后，水塘四周怨魂游荡，阴风惨惨，杂草丛生，人迹疏罕。

越来越荒芜的水塘子，在人们的嘴里也就越传越恐怖。

加上后来又发生过一些猪鸡狗牛，小人娃娃，在水塘子神秘失踪，进去到龙林里的人，不是病倒就是死亡的怪事情。

龙林于是被废弃，和那一汪水塘子，渐渐成了芒瓦寨子的禁忌。

但是在越来越多的传说中，人们却又把那一汪水叫做仙女塘，试图以此掩饰遮盖真相，用一个美丽的名字，淡化内心的恐惧和边地的凶险。

仙女塘的恶名到处扩散，不但远近四方的摆夷，山头，崩龙(傣族景颇族德昂族的旧称)提起来心惊胆战，就连更远处的汉人，洋人都害怕。

这件事情是弄宰亲眼看见的，当时他就站在那个洋人的旁边。

那年在内地学堂读书的土司大少爷，休假的时候约了些同学来边地游玩，有汉人也有洋人。

那个洋人，据说是远在天边一个叫美利坚的大寨子的人，说话叽哩咕噜，鼻子又直又长，象脸上插了一截树枝。

大少爷和他的同学们路过潞江坝的时候，潞江坝的人说他们那里利害，“要过潞江坝，先把婆娘嫁。”

他们路过芒市坝子的时候，芒市坝子的人又说他们这里更利害，“要到芒市走，先把棺材买到手。”

同学们问大少爷，你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利害的？

大少爷笑笑说，勐卯(现德宏州瑞丽市)小滴滴啰，利害的地方不有得多，只有一个仙女塘，有小滴滴凶险。小小的水洼子，小鸟飞不过，麂子窜不过，不要说是人啰，连鬼都不敢靠近它的边边上。

仙女塘。

同学们哈哈大笑，认为大少爷说的这些，以及潞江坝芒市坝什么的，都是吓唬外地人的。

这么美丽的地方，哪有那么凶险。

他们根本不相信大少爷的话。

长鼻子洋人还拉着大少爷打赌，说他敢去试试，输赢一百块半开。

后来听大少爷又吹说起仙女塘旁边的树林子，也如何如何，长鼻子想想，又加了五十块赌注。

那天大少爷和他的同学们来到芒瓦寨子，已经是下晚些的时候，十几个人骑马的坐轿子的，加上土司兵，在小路上拉开了一长串。

他们在奘房喝茶的时候，大佛爷听说了打赌的事情，便极力劝阻。

长鼻子洋人看看大佛爷，又看看大少爷，脸上还是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上挂着自信的微笑。

大佛爷见他固执，听不进老人的话，便叹口气，念了声佛，坐在一旁不言语了。

大少爷抬头看看天，西斜的霞光红红艳艳，把天地映照得亮亮堂堂。

大少爷和他的同学们蜂拥出了奘房，来到后边的神树下，便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他把手里的一根棍子抡得呼呼响，叫弄宰领着长鼻子洋人朝前去。

弄宰害怕棍子，害怕大少爷，更害怕龙林害怕仙女塘。

弄宰心里紧缩，身子一阵一阵的颤抖。他无助的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大佛爷的身影，大佛爷躲在奘房里面，没有出来。

大青树下只有大少爷和他的同学，他们的旁边站着蹲着看热闹的土司兵。

大青树枝叶浓密，笼罩出一大块深色的阴影，把树下的人荫遮得灰蒙蒙的，象大雨来临之前天上的一片昏暗。

拴在奘房外边的牲口，不时喷出响鼻，扯起嘶嘶的鸣叫。

长鼻子的洋人，被沉寂凝滞的气氛搞得有些心神不宁，好象突然胆怯起来。他嘴里叽哩咕噜说着什么，挥了挥手，叫弄宰走前面。

弄宰又望了望大青树下的人群，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壮起胆子，慢慢吞吞的朝前蠕动。

长鼻子洋人在他的胸口上比划了两下，跟在弄宰身后边，战战兢兢的向树林子走过去。

傍晚一抹浓浓的阳光，斜斜的披挂在龙林边缘，亮丽得晃眼眩目。摇曳的枝叶上，斑驳着散碎的光点，在微风中不停的跳动，闪烁，把眼前的一切，都衬托得晃晃悠悠，恍恍惚惚，朦朦胧胧。

林子里面冷冷森森，幽暗深邃，偶尔有树枝轻轻晃动，显得影影绰绰，神秘莫测。

长鼻子洋人跟在弄宰身后，一步步挪动，慢慢融进龙林边上的树荫。

忽然，仿佛有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从树林里轻轻吹拂出来。随着一丝丝的凉意，高高的树枝上，茂密的叶片后，缓缓悠悠，游游荡荡，溢出来些淡淡的烟雾。

白色的烟雾，在红艳艳的夕照中透出薄薄的晶莹，青灰的烟雾，却浓郁得发黑，仿佛行将凝固。

一丝丝一缕缕白色的灰黑的烟雾，忽而缠绕，忽而分离。晃晃荡荡，飘飘逸逸，穿梭游离在树杆枝叶之间。

从神树脚下绕过的那条长长的小路，蜿蜒着伸进一个山丫口，通向高高的景颇山寨。丫口刮过来一阵阵呼呼的山风，把枝叶间越积越浓厚的烟雾吹散。

那些烟雾散开，聚集。聚集，散开。一次又一次，显得不屈不挠，十分坚韧，顽固。

弄宰止住了脚步，想起那天找牛时在龙林里见到的情景，不由得心惊肉跳，浑身剧烈颤抖不已。

长鼻子洋人好奇，掏出相机，抬起头，咔嚓咔嚓拍起来，还一步步凑近过去。

奘房外面拴着的马匹，突然一声接一声的嘶叫，惊起了一群雀鸟，在空中盘旋。

鸟群绕过神树，朝龙林飞过去，从树林边折身掠过，翅膀扑打得枝叶间的烟雾腾腾四散。

长鼻子洋人还举着相机在拍照，烟雾中的雀鸟，却雨点般的纷纷跌落下来，一只鸟重重砸在他的相机上。

一只小鸟掉落在弄宰面前，扑腾着翅膀，使劲的拚命挣扎。它努力想站立起来，小小的身子却象坠着巨大的石块，瞪大的圆眼睛，渗出一滴滴血珠子，扑腾的翅膀在地上煽起一层浅浅的灰尘。

小鸟的脚杆蹬了一下，再蹬了一下，便渐渐蜷缩，僵硬不动了。

还有雀鸟在不停的掉下来，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象被竹杆敲落一地的野酸枣。

弄宰呆楞了一下，突然惊叫一声，拔腿便朝奘房跑去。

长鼻子的洋人，看着雨点一般纷纷掉落在地上的雀鸟，嚇得心惊胆颤，手脚无措，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听到大少爷在远处惊慌的高喊，“Run！quickly！”(跑！快点跑！)他这才醒悟过来，拔腿狂奔，几步就超过了弄宰。

长鼻子洋人跌跌撞撞跑到大青树下，脸色寡白，额头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紧紧拽着大少爷，浑身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

芒瓦是土司的寨子。

寨子下边肥沃的水田是土司家的，寨子上边大片的坡地也是土司家的。寨子里所有的人，都是土司家的滚很召(从事劳动的家奴)，祖祖辈辈为土司种谷子，放牛，出差役。

弄宰的母亲，也是土司家的奴隶，长得象一只美丽的金孔雀，但是从小就被土司号过了。

玉娥老咪叭悄悄对弄宰讲，你的母亲，可是我们寨子里最项丽滴滴(漂亮多多的意思)的小卜少啰！她跳起“嘎光”(以象脚鼓，铓锣为伴奏的集体舞，在傣族民间最为盛行)，象翩翩起舞的金孔雀，她唱起“喊麻”(傣语山歌)象婉转动听的糯罗多（傣族传说中善歌的小鸟）。

咪叭从竹编盒子里拣出一颗槟榔，在上面抹了一点石膏，又搁上一撮草烟丝，塞进嘴里嚼起来。

“寨子里的人，都非常喜欢你的母亲。说她象传说中聪明的嘎西娜，象传说中美丽的楠木诺娜。唉！可惜呵。你的母亲，只是一个奴隶。她不是高贵的苏文纳，你也不是苏文纳的儿子珍达沙朵。因为你的父亲不是桑罗，更不是法力无边的月亮公子。你的父亲，是芒瓦寨子后边山上崩早(景颇载瓦支系语，景颇族地方首领，意思是‘山上的主人’或‘山官’)的儿子，一个勇敢的景颇汉子。”

咪叭朝地上吐了一口鲜红的口水，“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偷偷相爱，山官知道后横加阻拦，并且发了话，说‘篾子与线不能相接’(景颇谚语，意即山官与百姓和外民族不能通婚)。

就在土司也传下了话来，要把你的母亲收回土司府的头天晚上，你的父亲私下送了蕨叶(景颇树叶信，代表相约私奔)给你的母亲，俩个人约好私奔去了缅甸。”

老咪叭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积着厚厚的悲伤，“拐跑了土司号过的女人，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啊，土司说，跑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回来。后来，他们两个人被土司兵抓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小人，那就是你，可怜的小弄宰。”

咪叭疼惜的摸着弄宰的头，“面对两个相爱的年青人，老土司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威胁说要用最严厉的家法惩处。”

山官想救他的儿子，提出来赔牛赔银子赔山地赔林子。

可是老土司不答应。

土司一口咬定，“树根跨得过，树杆跨不过。”

山官输了理，说什么也不有用。

只是到了最后，土司松了一点口，没有把他们塞进竹笼子沉了河水，让他们进仙女塘，自寻了断。

“阿么么！俩个鲜花一样的年青人，被土司兵用枪逼着，赶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笑眯眯的，手牵着手，进了龙林，进了仙女塘。菩萨慈悲啊！一直到现在，咪叭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他们手牵着手的影子，看见他们脸上的微笑。”

这些事情，咪叭悄悄对弄宰讲过不止一次。弄宰想母亲的时候，就去咪叭的小竹楼。

以前听咪叭讲，弄宰总是傻傻的笑，长大了的时候，弄宰是流着眼泪在听。

奴隶的儿子也是奴隶，奴隶是土司家的财产。

弄宰从小在芒瓦寨子咂百家奶水，吃百家饭团长大，已经整整过了十次赕佛节了。

弄宰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样子，对她没有丝毫的印象。

弄宰听老咪叭讲母亲，就象听赞哈咏唱娥并与桑罗的传说故事，听得眼泪直淌。而且渐渐的在内心的深处，对众人都恐惧万分的仙女塘，感觉并不是那么阴森诡谲恐怖了。反而在一种复杂的情愫之中，想往那一片神秘的水洼，想往平静的水面，盛开的莲花，五彩的虹霓，微笑的仙女。

弄宰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他想象，母亲就是美丽聪明的仙女。

仙女的样子，就象他见过的那个迷厄佐(景颇语，小姑娘)。

(五)

迷厄佐是芒瓦寨子后边山上的载瓦(景颇族支系)，年纪和弄宰差不多大小。

迷厄佐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经常穿一身暗红色的筒裙，走起路来象随风摇曳的凤尾竹，婀娜多姿很好看。

弄宰不知道迷厄佐的名字，放牛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迷厄佐。

弄宰知道迷厄佐是景颇人喊小姑娘的意思。弄宰猜想迷厄佐也许和自己一样，没有名字，就象自己叫弄宰。

芒瓦寨子的神树脚下，有一条长长的山路，绕过那片龙林，通向高高的景颇山寨。小路的两边，长满了铁刀木，还有野芭蕉，黄泡果和酸枣树。

弄宰经常去小路后边的缓坡地上放牛。

弄宰放牛的时候，在山路上时常见着迷厄佐。她尾在大人的身后。在小块小块的坡地上点包米，种旱谷，还有一丛一丛的草烟，十分忙碌。

弄宰从来没有和迷厄佐说过话，只是时常朝她劳动的地方张望。

自从弄宰把迷厄佐和仙女塘里的仙女，和仙女塘里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十分留意她。

看婀娜多姿的身影在山路上走过，看暗红色的筒裙在坡地上晃动。

有天太阳挂在头顶上的时候，弄宰饥肠辘辘，匆匆赶着牛朝山下走。

路上见着迷厄佑，她闪在路边，笑嘻嘻的问，“弄宰，掌作伯罗(吃饭没有)？”

弄宰不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弄宰从来没有和小姑娘说过话。

弄宰停住脚步，眼怔怔的看着迷厄佐，站在那里发楞。

迷厄佐从弄宰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可能听见了弄宰肚子里鼓鼓响的腹鸣。

她走过去一截，又折回来，从竹篓里拿出一个软米饭团，塞在弄宰手上。

软米饭团包在芭蕉叶里，有一股清香，又白又糯。

弄宰把饭团捧在手里吃了一半，带回棚子里放在床头，被风吹干成了一堆饭粒。

在弄宰心里，迷厄佐是个项丽滴滴的小姑娘，更是个好心肠的人。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弄宰没有看见迷厄佐。

东洋兵象一群凶神恶煞的大马蜂，从缅甸那边黑压压的飞过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躲进了户育山上深深的林子。

弄宰想，迷厄佐肯定也躲进了山里。

弄宰再一次看见迷厄佐的时候，芒瓦寨子已经被火烧过两次了。

烧寨子的是东洋兵，他们说寨子里的人通游击队。

弄宰知道游击队是打东洋兵的，他们象山上的风，一会刮过去，一会又吹过来。又象草尖上的露水，白天不见了，晚上又凝聚在一起。

游击队里有汉人傈僳和崩龙，更多的是土司兵(傣族)和山官兵(景颇族)，他们有东洋兵打，对老百姓和气多了。

东洋兵烧了芒瓦寨子，寨子里的男人都参加了游击队，老人女人和小娃娃，躲进了山里面。

弄宰没有躲，弄宰要放土司家的牛。土司家的牛被东洋兵杀吃光了，只剩下一头小牛。小牛很瘦，皮包骨头，吃草也不长肉。

弄宰觉得小牛很可怜，孤零零的和自己一样，弄宰每天都把它赶去坡上草厚的地方。

弄宰再一次看见迷厄佐的那天，是一个让他觉得心惊肉跳的黑暗的日子。

早晨起来，弄宰就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好在，心慌慌的，两只眼睛轮换着跳得利害。他以为是腹中饥饿的缘故，从火塘灰中扒出半截烧包谷，边啃边从树桩上解开牛鼻索。

弄宰牵着牛路过奘房的时候，看见大佛爷跪在佛祖菩萨脚下念经。

芒瓦寨子的奘房，是东洋兵唯一没有放火的地方。

弄宰和大佛爷，是东洋兵唯一没有杀的人。

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芒瓦寨子没有跑没有躲的最后两个人。

后来人们传说，不是东洋兵不杀人不放火，是菩萨显灵，把他们嚇跑了，救了弄宰和大佛爷，救了奘房。

那天东洋兵又来烧寨子的时候，弄宰正在奘房里，陪着大佛爷。

东洋兵举着火把冲进来，叽里呱啦的乱叫着，要烧房子。

弄宰和大佛爷跌坐在菩萨脚下，瑟瑟发抖。

突然，一线强烈的阳光穿透屋顶的一个缝隙，直瞄瞄的映在菩萨的胸口。

菩萨胸口的万字瑞相符，忽啦啦的折射出明晃晃宝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东洋兵被惊呆了，个个满脸慌恐，呆若木鸡，在菩萨的面前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阵子，有人大叫了一声，东洋兵们齐刷刷的丢了火把，争先恐后窜出奘房，逃命似的跑了。

大佛爷跪在菩萨脚下念经，早晨的一抹阳光罩在他的背脊上，亮晃晃的血红得碜眼睛。

弄宰从奘房的门框望进去，大佛爷头顶上的菩萨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弄宰停住脚步，在心里默默念佛，祈求菩萨保佑芒瓦，保佑傣家景颇崩龙傈僳汉人，保佑游击队，保佑迷厄佐，保佑山上山下免免(傣话，所有，全部的意思)的人。

然后他转过身，牵着牛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的顶头，林子边小块小块的土地上，景颇人种着的旱谷包米没有收，地里显得荒芜，零乱。包米东倒西歪，旱谷子一片片伏地，叽叽喳喳的雀鸟飞起又落下，跳来跳去的觅食。

太阳斜上头顶的时候，弄宰看见坡顶上的树林子里有人影晃动，接着一群人三三两两出了林子。她们走走停停，慌忙把地上的包米旱谷捋进背篓。

弄宰知道，那是些躲进山里的傣家人和山上的景颇。

弄宰看见了红色的筒裙，迷厄佐也在人群里，弓着腰，两只手不停朝背篓里丢东西。

弄宰站在一块坡头上，望着迷厄佐她们在着的方向。

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坡地上盈盈的泛起一层氤氲地气，晃晃悠悠的随着人影仿佛在流动。

突然，坡地上传来一阵枪响，接着是惊叫和奔跑的声音。

弄宰揉揉眼睛朝坡顶望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许多东洋兵，嘻嘻哈哈的笑着，四处追堵着抓人。

弄宰愣了一会，丢开牛鼻索，拔腿朝山坡上跑。

他远远的看见几个女人被东洋兵抓住，被拖进了地边守夜人的棚子。

弄宰觉得迷厄佐好象也在那些女人里面，眼前有暗红的颜色晃了一下。

东洋兵聚在棚子门口，进进出出，棚子里面发出哭喊和惨叫。

弄宰尖声狂叫着，朝棚子冲过去。

一个东洋兵抬起手中的大枪，亮晃晃的剌刀朝弄宰扎过来。旁边的东洋兵喝喝大笑，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后弓起身子，等弄宰冲到面前，抬起脚猛的一踢。

弄宰象球一样被踢到半空中，又重重的落下来，翻滚着跌下坡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的耳朵边上轰轰响着东洋兵的狂笑，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

弄宰醒过来的时候，太阳还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

弄宰浑身疼痛，骨头象被石头砸碎了似的。

他挣扎着爬进棚子，棚子里面弥漫着浓浓的血腥。

竹笆床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人。

弄宰一眼就看到了迷厄佐，她斜躺在竹笆上，已经死了。

迷厄佐被剥光了衣服，筒裙丢在地上，沾满了血迹。暗红色的裙面，晕开大团大团深褐的斑块。迷厄佐的肚子被剖开了，血顺着竹笆上流下来，淌了一地。

棚壁缝隙处透进来的一束阳光，罩在迷厄佐的脸上。

迷厄佐头发散乱，遮住了半边脸，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木然的对着弄宰。

弄宰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猛烈的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咯的响。

　　　　　

(六)

弄宰找到土司兵，说要参加游击队，结果被土司兵轰笑着推了出来。

土司兵笑着说让他回家咂几年奶再来。

也难怪被土司兵取笑。

弄宰的身子虽然已经被“摆爽浪”(泼水节)的清水泼湿过十次了，但还是瘦小得像个小弄宰。

弄宰无心放牛，整天神情恍惚，眼前总是晃动着迷厄佐睁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睛，晃动着深褐血斑的筒裙。

那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象要下雨。远处什么地方，响了好一阵的枪声终于停止了，四周静悄悄的。

今年雨季来得迟，空气十分干燥，四周的灌木草丛里，不停的发出噼噼啪啪轻微的脆裂声音。

弄宰心里烦躁，空捞捞的没有着落，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栓在木桩上的小牛，饿得哞哞直叫。它使劲挣脱鼻索，冲了出去。

弄宰懒洋洋的起得身来，撵在小牛身后，追赶到龙林边的草丛，才一脚踩住了牛鼻索。

弄宰弯腰抓起索子，刚刚想要离开，从奘房那边，突然冲过来一群东洋兵。

弄宰茫然的看着气势汹汹的东洋兵，突然感觉浑身一阵轻轻的寒噤，牙齿咯咯响。被踢过的大胯骨头，一波接一波的剧烈疼痛。

东洋兵围着弄宰叽哩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

弄宰只觉得眼前一片牛屎黄的身影在晃动，心里有些慌悸，手里紧紧抓住牵牛的索子，不敢动弹。

领头的一个东洋兵走到弄宰身边，脸上挤出了一些笑，朝弄宰弯下身子。

弄宰看着东洋兵，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棚子里的那一伙。

弄宰心里觉得，他们就是那一伙，东洋兵都一个样子。

领头的东洋兵，不停的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弄宰心里面猜测，东洋兵问的是游击队。

刚才枪声停止过后，弄宰在窝棚里看见一伙人匆匆上了景颇山。

弄宰知道他们是尚家的山官兵，山官兵都打着头人尚家的旗号，就象土司兵都说是刀家的或者是多家的队伍一样。

游击队顺着小路进了户育山，他们扛着铜泡枪，提着弓弩和景颇长刀。有的肩上还挎着东洋兵的枪，头上戴着东洋兵的铁帽子。

他们一路小跑，很快就消失在山上的树林子里，无影无踪。

弄宰觉得他们象是被一阵风吹散的云片，是被太阳晒干的一串露珠。

领头的东洋兵还在连比带划的问着什么，有东洋兵在小路上望望，又跑回来。在龙林边看看，又跑了回来。

弄宰抓紧牛鼻索，一脸害怕的样子。他看看东洋兵翻动的嘴唇，抖颤的抬起手，朝龙林的方向指了指。

东洋兵看看龙林，又看看小路，长长的小路上一片空寂。东洋兵喝喝的笑起来，摆了一阵手，一个劲朝山上指。旁边一个东洋兵大声嚷叫着，挺起刺刀在弄宰脖子上吓唬。

弄宰装出害怕的样子，身子缩成一团，手抖抖的又指了一下龙林。

领头的东洋兵走到龙林边，蹲下看看刚才小牛踩踏得乱糟糟的草丛，又侧起耳朵，仔细倾听。

龙林深处阴阴沉沉，风在灌木草丛中碰撞出嗖嗖的声响，树枝叶片随风摇曳，远处仿佛有隐隐约约的身影在晃动。

东洋兵脸上露出沉思的样子，他慢慢走到弄宰身边，瞪大了眼睛盯着弄宰。

弄宰镇静了许多，身子不再颤抖，牙齿也不碰得响了。他看着东洋兵的眼睛，就象平时看一个个瞪圆了的牛眼睛。

看着看着，弄宰觉得眼前有些木然起来，鬼子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那天在棚子里看见的迷厄佐的眼睛。

弄宰心里面一阵发慌，他害怕的把眼睛移开，身子又不停的战栗起来。

领头的东洋兵喝喝大笑，他朝其他东洋兵喊了几句，抓住弄宰的肩膀朝龙林的方向推。

弄宰明白，东洋兵是要他带路。

弄宰松开手中的牛鼻索，在小牛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小牛放开蹄子向奘房跑过去。

弄宰对着东洋兵点了点头，移动脚步，慢慢朝龙林走去。走了几步，弄宰又停下来，回头看看神树。

神树高高的树冠上，有几只雪白的鹭鸶，悠悠的飞翔得逍闲，它们忽闪的翅膀，衬在青灰色的天幕上，显得十分遥远，空灵。

弄宰觉得奘房那边，仿佛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大佛爷。

弄宰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声佛，转身朝龙林走去。

弄宰和东洋兵进了龙林不一会儿，天上便哗哗下起了大雨，迷迷蒙蒙，瞬间把天地笼罩成一片灰白的颜色。

那年雨季的第一泼雨水，下得非常奇怪，雨点又密又集，又大又硬，象无数巨大的手，在漫天丢撒着细碎的石头子。而且冷冰冰的雨水，一下起来就没有止住，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接连两个街子都不停息。黑沉沉的天，象被敲漏了的锅底，显得严严实实，无边无际。

弄宰和那些东洋兵，在大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渐渐的在芒瓦和周边寨子的老百姓，以及远远近近的游击队口中，就产生了很多传说。

在传说中人们一致认为，说那些东洋兵么，杀人放火坏事做多多了，进去到龙林，进去到仙女塘，还能留得住小命？一个二个都被凶鬼恶魔收了去，骨头渣都不留。

至于说到弄宰，众人的看法却又不统一起来。

有的说他和东洋兵一同沉到仙女塘了。

有的说弄宰跨进龙林，他的爹娘就一路护佑着，东洋兵都死了，弄宰屁事没有。上次他进去没有事，这次照样没有事。

有人就问，弄宰不有得事，那他到哪里去了呢？

人们就说，弄宰在神灵的护佑下，独个人爬上仙女塘后边的那道坡坎，在路上被一队远征军的散兵救了，弄宰跟着他们去了印度。

还有一种更加离奇的说法，说弄宰被仙女塘的公主招为小驸马，去佛祖那里当差了。

佛祖称赞他小小年纪这般勇敢，封了他为座下的阿銮(即汉文佛经中的阿罗汉)。

（七）

很多年以后，芒瓦寨子来了一队头上顶着红五角星，身穿白衣服的汉人摩雅(医生)。

他们听了这些传说，在龙林周边看了一久，说哪有什么鬼怪精灵，就是些蛮烟瘴雨，边疆许多地方都有类似情况。

那年旱季的时候，他们把龙林里的灌木杂草铲除干净，又到处撒石灰粉，还用牛车拉了些水火油(煤油)倒进仙女塘，一把火烧起来，把天映得红通通的，象布满了艳丽的彩霞。

有胆子大的人跟在摩雅后边，后来他们吹牛说，阿么么！那些大军摩雅，象是有神灵在保佑，什么都不怕。他们从仙女塘挖出来的癞蛤蟆，黄鳝，麻蛇，蚂蝗，蜈蚣，阿么么，还有白森森的骨头，堆得象座山包。啧！啧！啧！他们一样事情也不有得，真是有神灵保佑哦。

后来仙女塘渐渐的恢复成了一汪水洼子，摩雅们还在里面养起了鱼。

芒瓦寨子里的大人小人好好的，猪牛鸡狗好好的，田里的水稻，坡上的菠萝都好好的。

什么凶灵精怪，什么仙女魔鬼，人们不再相信。

汉人摩雅还带来了各种药片，针水，以前到处流行的许多怪病，也慢慢的不有得了。

原先人们总爱挂在嘴边上的什么过哪里哪里，要买棺材，嫁老婆之类的话题，就都变成了陈年的旧事，渐渐的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作者：郭斌

简介:蜀人。知青入滇，浪迹云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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