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武夷山诗赏析》(128)马合麻《题武夷》

端章甫

题武夷

马合麻

石鼓溪边渡，门前一叶舟。

雨滋千壑翠，风动万岩秋。

仙去云常在，山空水自流。

九天烦紫诏，借我此中游。

武夷山的石鼓在溪水中沉雷般静卧，当马合麻的舟楫划过第九曲的清波，《题武夷》的四十字已如丹霞皱褶般熔铸出世外与庙堂的精神角力。这位名载《全宋诗》的色目诗人，以胡风汉韵交叠的笔锋，在紫诏天威与云水自在的裂隙间，刻下超越族裔的文明诘问——那叶停泊门前的扁舟，究竟是宦海浮沉的残筏，还是灵魂摆渡的方舟？

“石鼓溪边渡，门前一叶舟”，起笔如青铜钤印。石鼓的亘古沉默与溪流的永恒奔涌，构成《周易》“恒卦”与“既济卦”的象数互文。当“渡”字点破舟楫的使命，那扇向溪山敞开的柴门，已悄然拆解了杜甫“门泊东吴万里船”的仕途隐喻。色目诗人的毡帐记忆在此汉化为隐逸符号，舟楫的尺寸却泄露天机：能系于武夷精舍门前者，唯容得下独钓寒江的蚱蜢舟。

“雨滋千壑翠，风动万岩秋”，以气象色谱重构时空。雨丝浸染的层峦叠翠，是庆元党禁（1195-1200）后理学命脉的倔强返青；秋风摩挲的万岩赭红，乃嘉泰弛禁（1202）诏书无力熨平的思想皱褶。当“翠”与“秋”在季候轮回中相击，朱熹《春日》“万紫千红”的理趣，在此凝为更沉郁的生命结晶——千峰万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文化寒冬的温柔暴动。

“仙去云常在，山空水自流”，如双刃剖开永恒之谜。武夷君乘虹登天的传说在“仙去”中谢幕，但精舍檐角缠绕的云气，仍传递着朱熹注《四书》的体温。“山空”非指人迹灭绝，实谓庆元诏书焚毁典籍后的精神荒原，而九曲溪水倔强的“自流”，恰似宝庆三年（1227）理学重归庙堂前的秘密传薪。云水这对道教意象，终在理学家的坟茔上完成哲学转世。

“九天烦紫诏，借我此中游”，陡起惊雷。当“紫诏”的皇家威仪碾压而至，“烦”字迸发出色目官员罕见的疏狂。这纸令中原士子战栗的天宪，在胡儿眼中不过叨扰云山的俗物。“借游”的卑微诉求里，藏着比陆游“白云一半肯分无”更锋利的反讽——皇权可褫夺官职俸禄，却无法征用我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自由。那个“借”字，实为向自然主权递交的辞呈。

在文明对话的深谷里，此诗凿通三重甬道：胡风汉韵在“石鼓/毡帐”的意象叠印中血脉交融，道统劫波经“翠染秋岩”的气象色谱重获新生，而“紫诏借游”的荒诞命题，终在武夷云水间证伪了所有权力对灵魂的永久征用。当色目诗人的靴尖沾满九曲溪泥，他踩出的每个脚印都是对“夷夏之防”的温柔解构——精舍岩壁悬垂的千年藤蔓，此刻正将党禁诏书的碎屑织成新巢。

开禧三年（1207）史弥远诛韩侂胄，理学星辰重耀天际。马合麻诗中“借游”的戏谑，竟成谶语般的历史预告：三十年后，元世祖忽必烈遣使祭武夷，敕令“护持朱文公遗迹”。那叶曾被南宋皇权拒绝的小舟，终在异族帝王手中获得永泊权——九曲溪流的每一道波光，都在证明真正的文明主权，永远属于拒绝被诏书驯服的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