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二三年正月,巢湖的寒风卷过安徽庐江县的村落,枯水季的湖床裸露着龟裂的泥土。天未破晓,两间土坯茅屋里传来婴儿啼哭。父亲望着窗外萧瑟的天地,喉间滚出叹息:“又添了张吃饭的嘴。”油灯在墙上投下佝偻剪影,滴水的渔网悬在梁下,米缸早已见底。这个摇橹为生的汉子,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添丁的喜悦。婴儿取名“永昌”,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巢湖浪涛,在破碎与重塑间奔涌。</p><p class="ql-block"> 渔火明灭间,光阴流逝。当朱永昌踮脚为木船填补桐油时,浪花正舔舐着他嶙峋的脚踝。自幼随父漂泊湖上的少年,在水纹间认得了人生的第一道刻痕。直至那个江鸥凄厉盘旋的黄昏——父亲咳血离世,洪水吞没家中仅有的薄田。母亲典卖地契时颤抖的指节,和眼底倏然熄灭的光,成了他一生难忘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同年,他与年长两岁的二哥永目被送上渔霸的船。木船在风浪中颠簸,少年潜入刺骨江水解救挂网,换来的却是浸水的鞭子。逃回家中哭诉时,母亲枯槁的手抚过他脊背的血痕:“端着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那句话像种子埋进冻土,让他第一次读懂:穷人的命,生来就是被践踏的。十二岁的少年攥紧浸透腥味的缆绳,指节发白。</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三七年春雾弥漫巢湖时,表兄许崔成从江北而来。他从棉袄内袋掏出红星徽章,灼灼生辉:“江北有支队伍,专替穷人劈开锁链。”朱永昌与二哥对视的刹那,补了一半的渔网自指间滑落,网坠叩击甲板的声响,恰似惊蛰初雷。他们商定夜渡巢湖,投奔红军。却不知此行竟是永别故乡的开始,亦是蜕变的序章。</p><p class="ql-block"> 在江北苍茫群山中,他们终于找到红军游击队。十四岁的朱永昌瘦小干枯,比带刺刀的步枪还矮半头。首长劝他回去长大再来,他却执意留下。日日抢着挑水劈柴、牵马送信,终是感动了部队,被留在首长身边当勤务兵。二哥则分配至警卫连。自此,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在红旗之下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p><p class="ql-block"> 战事辗转间,兄弟相聚日稀。某次休整期重逢,永目说起连队缺衣少食:战士们穿着生满虱卵的旧衣,行军时常忍饥挨饿。每次战斗,有枪者仅发四粒子弹,余者皆持大刀长矛冲锋。永昌望着二哥褴褛衣衫下的坚毅目光,心中酸楚与敬佩交织。乱世烽火中,他们承受着时代的淬炼。</p><p class="ql-block">未料照明山一战竟成永别。硝烟弥漫的阵地上,二哥永目身中数弹,英勇殉国。噩耗传来时,朱永昌咬碎牙关,血腥味漫过喉间。他屡次请缨前线,誓要为兄报仇。终获首长批准参加侦察连考核,条件是:月夜独赴乱坟岗,取回预设红旗。</p><p class="ql-block"> 北风呼啸的深夜,他按图行进至山林深处。腐尸气味浸透军装,骷髅眼窝中流转着幽蓝月光。遍寻红旗不得时,父亲沉网时佝偻的脊背、二哥衣领上的血痂、母亲那句“命苦”的嗟叹骤然涌现。他毅然抱起一颗人头骷髅折返营地。</p><p class="ql-block"> “砰”的一声,骷髅落在连长桌前:“小旗没有,这个行吗?”飞溅的腐土中,昔日渔霸船头颤抖的少年已然消失。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把誓要钉穿旧世界棺椁的利刃。</p><p class="ql-block"> 此后岁月,朱永昌如尖刀直插日军后方。而当年引路的表兄许崔成,已成长为营长,却亦壮烈殉国。再度失去亲人的痛楚中,他彻夜咀嚼表兄昔日讲述的革命真理,终将个人悲愤淬炼为民族解放的信仰。</p> <p class="ql-block"> 巢湖的浪涛年年依旧,却再不见那个瑟缩的少年。他的脊梁撑起破碎山河,脚步丈量觉醒之路。父亲的死教会他反抗命运,二哥的牺牲点燃复仇之火,表兄的殉国让他看清前路。一次次失去亲人的淬炼,终将他铸成利刃——不仅刺向敌人心脏,更劈开压榨千年的黑暗苍穹。</p><p class="ql-block"> 而今这把淬火之刃,正以警卫连长之职驰骋疆场。他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掌中虽执刀枪,心中已燃明灯。那些打不倒他的,终将他化作燎原星火中的一束光,照彻一个崭新世界的黎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