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随笔

醉猫

暮色悠悠合拢光影，将白昼的喧嚣丝丝缕缕收纳入怀。我静立江边，看最后一抹夕阳从指缝间滑落，像极了少年时那枚攥不住、留不下的纸飞机。

曾以为这世界是张硕大的草稿纸，写错了便揉成团掷向远方。那时总觉攒足力气，纸飞机就能抵到月亮。如今想来，它倒像枚轻薄的刀片，悠悠划过心头，只留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喟叹。

原来成长从不是磨平棱角，而是让棱角学会在隐秘处发亮——既不刺痛旁人，也不灼伤自己。

夜雨淅淅沥沥漫过来，敲着瓦檐像封迟到的信。信里装着十七岁的操场，汗水在跑道上洇出青春的轮廓；二十岁的站台，汽笛声扯着离愁与憧憬；二十五岁深夜的便利店，暖黄灯光裹着疲惫与迷茫，还有那些"来日方长"的谎。我轻轻展开信纸，字迹早已晕染，像被泪水浸过的旧照片。可照片里的笑依旧真切，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纸面，拍着我的肩喊："别端着大人架子，再跟我们闯闯！"

我微笑着摇头——不是不愿，是心里清楚，再往前一步，已是别人的青春了。

而我得留下，收好他们遗落的鞋带，那是年少轻狂时没留意的细节；收好折损的吉他弦，那曾弹出整个夏天的旋律；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保重"，藏着说不出口的牵挂。

雨歇时月亮浮上来，像盏被岁月擦得发亮的灯。它照见我手心的纹路：一条写满告别，与旧人旧事轻轻挥手；一条记着相遇，那些猝不及防的温暖；中间那条，名叫"和解"。

开始学着与迟到和解，人生本就有错过的风景；与遗憾和解，世间少有圆满；与未竟的壮志和解，路从来不止一条。

和解从不是投降，是把炽热的铁块投进冷水，在一阵剧烈的声响后，变成能切菜的刀。不必锋利到削发如泥，深夜里能切开一枚苹果，让清甜慢慢漫开来，就够了。

补完少年时没写完的诗，不再用"永远"作韵脚。走过岁月才懂，世间本无永恒。把摔碎的玻璃杯拼缀成风铃，挂在檐角让风替它说抱歉。每声清脆，都是对过往的释怀。

将未完成的旅程折成纸鹤，码进抽屉。它们不再起飞，却也永远不会坠落，像那些藏在心底的梦，虽不常提起，依旧闪着光。

原来收藏比占有更长久，静默比呐喊更深情。

此刻坐在微黄的灯下，像在岁月的渡口。身后是惊涛拍岸的年少，满是无畏的冲撞；身前是江水深流的中年，多了份历经世事后的从容。

不再追问"如果当初"，逝去的假设改不了现实。只轻轻说声"幸好如今"。

幸好如今，仍会为初雪纷飞心动，为一句歌词落泪，为陌生人的善意驻足。

幸好如今，学会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像一棵树，把年轮藏在心里，把绿荫留给路人。

夜色渐深，星光愈亮。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人老了不是灯要灭了，是灯转了方向，往心里照。"往里照，照见深渊，也照见深渊里盛开的莲。

往里照，把"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困惑，酿成"原来我也可以"的豁达。

轻轻关窗，将风雨挡在门外，把灯火留在心里。

灯影里坐着不再慌张的少年，和不再仓皇的大人。隔着漫长光阴，他们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叮"的一声——是岁月最温柔的回响，是我对世界最郑重的致意："我来了，我见了，我懂了，我仍在。"

暮云收尽少年心，孤棹沧波意转深。棱角渐随秋水老，情怀犹共远山岑。霜添鬓角三分白，月满庭前一片金。莫叹流光易逝远，江声夜夜奏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