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兰德省

《静水流深》

兰德省

2025.8.23

晨雾还没褪尽时，溪谷里已有了细碎的声响。不是奔涌的喧嚣，是水流漫过卵石的轻吟，像谁在反复擦拭一块被时光磨亮的玉。溪水撞在青石上，没掀起惊涛，只溅起三两点银星，旋即汇入主流，继续向东——它知道，争那一时的湍急，不如护着一汪清浅，日日不息。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原来水的智慧，从不是与礁石比坚硬，与瀑布比声势，是把“不绝”刻进骨里，让每一滴都记得去向，让每一段都连着远方。
岸边长满了草木。春时抽条的新枝，从不是为了比谁更高，只是顺着阳光的方向，把绿意再铺展一寸。秋深时叶落，也不是认输，是把力气藏进根须，在冻土下织一张细密的网，等来年东风一吹，便从苏醒的泥土里，顶出鹅黄的嫩芽。白居易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正是这份不争。草木从不丈量天空的高度，只在意脚下的土地是否温热，在意每一次抽芽是否带着向上的劲——这便是生生不息的密码，藏在枯荣轮回里，藏在沉默的坚守里。

风是最有耐心的信使。起初只是掠过青萍的叶尖，带起几不可见的颤动，像谁轻轻呵了口气。可它不慌，贴着水面走，绕过芦苇荡，把那点微澜一圈圈推开。过了溪，越了河，遇见更宽的水面，便把积攒的力气慢慢释放，让涟漪长成浪，让细浪叠成涛。《风赋》里说“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原来所有壮阔，都从细微里来。就像檐角的雨，一滴两滴不算什么，可日复一日，竟能在青石板上凿出浅浅的坑；就像檐下的蛛网，一丝一缕不起眼，却能兜住整个清晨的光。
远山总在云里藏着半张脸，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有人望山而叹，说路远难行，却不知山坳里早有樵夫踩出的小径，弯弯曲曲，把陡峭走成了从容。深潭的水绿得发稠，有人怕沉溺，却没看见岸边泊着木船，船桨在水里划过时，会漾开细碎的金，把水深路远，都摇成了渡头的歌。古人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大抵就是这般意思。山从不让攀登者绝望，总会留一条路；水从不让摆渡人迷茫，总会托起一叶舟。天地之间，本就有这样的默契：你若肯走，便有路；你若敢渡，便有舟。
暮色漫上来时，溪水还在流，草木还在呼吸，风掠过新抽的稻穗，远山在暮色里成了黛色的剪影。忽然懂了，这世间最动人的，从不是一时的争先，而是长久的绵延；不是孤注一掷的高，而是代代相传的生；不是骤然的惊变，而是细微里的生长；不是无路可走的困，而是天地与共的信。
就像流水终会入海，草木终会铺满荒原，风终会吹过万水千山，而每一个向着远方的人，终会遇见属于自己的路与舟。这便是自然写的诗，不争，却自有力量；不语，却自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