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57~58）

长岸一村

第五十七章

连续几天，纪检巡视组既无补充资料的通知，也无一通问询电话。这份反常的沉寂像一张浸了水的网，悄无声息地罩在南海发展银行广州分行大楼上空——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员工都默契地压低了声音，茶水间原本热闹的讨论变成了眼神交汇时的沉默，连电梯运行的嗡鸣都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风波平息的征兆，而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下午两点，银行十八楼的大会议室里，“加强四风建设”的红色横幅高悬正中，投影幕布无声滚动着党建学习材料。顾长军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目光扫过台下参会的中层干部，声音平稳地念着发言稿。他刻意维持着平日的威严，只是偶尔不自然的停顿、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心底深处的不安。

“……要以此次巡视为契机，筑牢思想防线，杜绝一切违纪违规行为……”

话音未落，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突然被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打断了顾长军的讲话。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陈伟文身着深色正装，面色冷峻，身后跟着四名穿着便服却气场肃穆的人，径直走了进来。

顾长军的声音戛然而止，握着钢笔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愣了两秒，迅速起身，脸上挤出惯有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陈书记？您怎么来了？快请坐，我这就让人倒茶……”

“不必了。”陈伟文抬手打断他，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他先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会议室，目光掠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最后重新落在顾长军身上，声音清晰而冷峻，“顾长军同志，我身边这几位，是深圳市纪委和深圳国资委纪委的工作人员。”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台下顿时泛起细微的骚动。顾长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会议桌。

“根据深圳市纪委和监察委员会的研究决定，”陈伟文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现对顾长军同志采取留置措施，请你立即配合，跟我们走。”

“留置”两个字落下的瞬间，会议室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有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顾长军喉咙里发出的微弱气音。他呆立在原地，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从脸颊到嘴唇，渐渐变得惨白。

他抬起头，先是望向陈伟文，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祈求，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接着又慌忙扫视那四名纪委工作人员——他们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目光锐利而坚定，像四道无形的墙，将他彻底困住。他下意识地向陈伟文身后的门口张望，似乎期待着某种转机，然而什么也没有。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几秒钟后，顾长军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扶着会议桌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低下头，凝视着光洁桌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好，我跟你们走。”

坐在会场后排的张斌，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顾长军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的人，此刻背脊微驼，步伐沉重，再也寻不到十年前的半点意气风发。

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心头。那时张斌刚入职广州分行，还是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连报表都要反复核对三遍的新人。某次分行大会上，顾长军作为副行长站在台上，西装笔挺，声音洪亮地描绘着广州分行的发展蓝图：“三年之内，我们要打通珠三角业务线，让广州分行成为总行的标杆！”那时的顾长军，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尽是掌控全局的自信，是张斌由衷仰望的“职场偶像”。

而现在，那个曾站在台上挥斥方遒的人，正被纪委工作人员引着，一步步走向会议室门口。他走得很慢，始终没有回头，佝偻的背影在门廊的光线中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直到会议室的门重新合拢，张斌才猛地回神，发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环视四周，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相同的震惊与茫然——方才那短短几分钟，如同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南海发展银行表面维持的平静，也让每个人都真切地意识到：这场风暴，终于开始了。

第五十八章

深圳的二月，总带着移民城市特有的反差——春节的繁华如潮水般退去，街道上只余零星行人。午后的阳光暖得晃眼，勉强驱散了初春的凉意，却照不穿这座城市骤然放缓的节奏。

林冰走出中诚会计师事务所所在大厦时，手机屏幕刚跳至下午六点整。这已是连续第三周准时下班，没有催命的会议，没有堆叠如山的报表，连工作群都安静得反常，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通知沉在聊天列表底部。

她沿着人行道缓步而行，路旁的凤凰木已冒出嫩红新芽，细密的绒毛在斜照下泛着柔光。再过两个月，这些新芽就该撑起满树火红了。林冰不自觉地抬起手，掌心虚拢成捧接的姿势，仿佛要接住记忆中纷扬飘落的凤凰花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周洁的消息跳了出来：“市财政局科技补贴大检查通知下达。明早九点，带身份证到三楼报到，手头工作我已协调妥当。”

林冰回了句“谢谢”，指尖在发送键上停留片刻。一周前的场景倏然浮现——周洁拿着奥科新材的上市辅导资料，语气里藏着几分惋惜：“我接手跟了三个月，这单已经准备过会了。当时你继续的话，七位数提成跑不了。”

那时她已对着奥科新材尽调了一个月，尽调报告也把存在问题披露，然而根本问题依然没有有效整改。那密密麻麻的交易数据间，几处资金流向像蒙着薄雾，模糊得令人不安。她那天在周洁办公室语气平静，却笃定：“财务指标有问题，太多水份，这单我不能接。”

周洁皱了皱眉，再三劝说，但林冰依然坚持，她也就不再勉强。共事三年，她太了解林冰的“认死理”——当所里推行业绩考核时，人人都在凑单冲量，唯独她死守着合规红线，硬生生压下了三个高风险项目。后来那三家企业接连爆雷，周洁每次回想，都不免佩服她这份近乎固执的坚持。

因此当市财政局来函，要求选派有金融经验的财务专家参与科技补贴审查时，周洁第一个推荐了林冰。“复查高新资质，核对补贴用途，杜绝虚报——这差事非得找个能守住底线的人。”周洁拍她肩膀时，林冰眼里倏地亮起光，那是种不掺半分功利的光：“能让补助资金真正流向研发企业，是好事。”

次晨八点半，林冰提前抵达财政局三楼会议室。室内已坐了不少人，有财政系统的公务人员，也有来自各大事务所和科研机构的专家。她择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取出笔记本，邻座戴眼镜的中年女士便凑近低语：“你是中诚的林冰吧？注协年会时听过你的案例，当年在南海发展银行审计时的那股较真劲，令人印象深刻。”

林冰微怔，随即浅笑摇头：“只是按规矩办事，您过奖了。”

九点整，主位上的中年女子轻叩桌面。“大家好，我是沈珂，本次科技补贴重点检查的负责人。”她开门见山，“工作分两个阶段：首阶段两周，赴企业现场核查——补贴是否到账？是否按申报用途使用？第二阶段，针对指标异常企业，复核高新资质。若发现违规申报，我们将联合科技局取消资格、追回补贴，并通知税务机关追缴税款。”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时间紧任务重，现分三个检查组，一组负责光明、宝安、南山，二组龙华、福田、罗湖，三组盐田、龙岗、坪山。分组名单稍后发放，会后立即按抽签企业开展核查，各区财政局将现场配合。”

言毕，沈珂又加重语气：“强调三条纪律：第一，廉洁自律，严禁收礼吃请；第二，严格保密，审查信息不得对外泄露半分；第三，秉公办事，杜绝私心。都明白了吗？”

待众人颔首，沈珂向助理示意。名单很快传到手中，林冰展开一看——第一组带队组长，负责光明、宝安、南山。

南山？她的指尖在纸面上微微一顿。十年前初入南海发展银行的画面蓦然涌现，炽烈的阳光、喧闹的街道、第一次独立执行政府审计时的忐忑……流光飞逝，竟已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那家高新科技企业——弘立科技现今如何？贷款还上了吗？林卫国夫妇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