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踪溯影(八)

麦园

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川西的风已没有了初来时的温软，裹着海拔抬升后的清冽，石板路上的凉意顺着鞋底爬到脚踝，让人分外的清凉。

裹着冲锋衣、羽绒服，拎着背包、行李箱，把马尔康的烟火和晨凉，再多揣一会儿，多揣一点儿，慢慢走进下一个行程。

车行至双江口，河谷突然开阔起来。

对岸松岗梁子上，土司官寨的两座石头碉楼，威风凛凛地高高矗立，一片赭红色的建筑群。

松岗土司官寨的历史可追溯到唐代，清康熙年间仿布达拉宫重修新官寨，是嘉绒四大土司第二大官寨，据说当年碉楼里能囤积全寨人三年的粮食。

再回头，官寨已被山影吞没大半，唯有风从河谷深处涌来，恍惚间像听见了当年碉楼里的号角声。

六月的金川，已不见四月“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海盛景，河谷间涌动着沉甸甸的绿意。

沙耳乡的山坡上，万千梨树枝条低垂，累累青梨已有鸡蛋大小，在阳光下泛着青涩的光泽。

微风过处，枝叶间簌簌作响，仿佛藏了无尽秘语。

“沙耳尼”，嘉绒藏语“阳光充足的地方”。六月里，这名字是镶了金边的许诺，被高原的天穹稳稳兑现。

阳光真是好的过分了，热辣辣地洒下来，每一寸土地都晒得松软酥透。

空气里浮动着暖烘烘的尘土气息，混合着梨叶被晒透的微涩清香，吸一口，肺腑都被这明亮的暖意熨帖了。

　　 山坡上节节攀高的低矮泥墙，讲述了金川最凛冽的岁月。

1935年12月至次年7月，红二方面军驻留金川建立根据地，遭遇了长征途中罕见的物资困境。

国民党严密封锁下，战士们以野菜、油菜饼果腹，伤病员日增。直至次年梨果初成，未成熟的青梨成了救命粮，又苦又涩的青梨连皮带核啃下去，还切片晒干当干粮过草地。

　　循着红军的足迹上行，六月的梨园气象万千。

枝头青梨尚硬，却已显露出“鸡腿梨”的雏形——金川雪梨因形似鸡腿得名，成熟后皮薄如纸，色黄如金。

遥想当年，卫生员将酸涩梨肉捣成浆汁喂给伤员，炊事班把梨干掺进青稞面熬粥……金川梨林，以最质朴的方式，滋养了革命火种。

　　据说梨园最老的是一棵百岁老梨，虬枝盘曲，从历史的裂隙中拔地而起，百载风雨刻下沧桑纹路，粗粝的树干亲睹过1935年深秋那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偶遇的一位藏族老者——其实比我们年令略小，布满裂痕的手指向远山，当年主力红军北上的足迹早已被荒草掩埋，唯留梨树岁岁以繁花铭记曾经的刀光剑影。

登上观景台极目远眺，大金川河如巨龙蜿蜒于层叠山峦间，两岸梨园铺展如翡翠巨毯，覆向天际线处苍茫的雪山。

藏寨的红顶在绿海中浮沉——高原盛夏的生命力在此刻汹涌而静默。

梨花落尽处，山河正青春。

午餐时分，重返卓克基，脚步骤履间，已从记忆里的旧路踏上紧依国道的新商业街。

石彻的外墙带着刚洗过般的清润，彩绘窗棂被日头晒得鲜亮，处处都延续了西索古村的嘉绒藏族传统风格——不刻意仿古，也不突兀求新，像老村寨的肌理里自然生长出来，俨然藏羌文化走廊上，传统与现代交融的鲜活注脚。

门槛内，饭菜香混着酒香漫溢，裹着游客的笑语轻轻晃动；门槛外，古老的石墙依旧静默伫立，和千年前一样，守护着嘉绒未曾断过的呼吸。

卓克基，旧的根脉在石缝里扎得深，新的日子正顺着窗棂的彩绘，活的亮堂又鲜活。

S217 如一道白练，盘绕于深谷之间。

层层叠叠的山脊被阳光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图卷，青翠的草甸上偶见牦牛散落如几枚黑子，显得天地更为空旷了。

山势峻拔，道路曲折蜿蜒，车身每每斜倾，人便生出一种近乎飞翔的飘摇感。

　　海拔逼近四千米时，一道急弯后豁然开朗 : 梦笔山垭口到了。

风骤然凛冽，扑面灌入肺腑的空气已然稀薄的仿佛滤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点轻微的滞重，千山万壑已尽伏脚下。

　　“万人之路”——藏语“蒙这娜”才是梦笔山的真名，乾隆年间清将遗落毛笔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

1935年6月末，真正的书写者来了。会师后的红一、四方面军翻越此山北上。梦笔山，红军翻越的第二座雪山，海拔4770米。

单衣褴褛的战士们踩着草鞋踏入积雪，一步一喘向垭口挪动。有人坐下歇息，便化作冰雕再未起身。

红四方面军三度翻越梦笔山，垭口的风雪里，一个九十八人的小分队登顶时仅剩一人存活。

　　4114 米的石碑旁，经幡猎猎作响，五彩布条被疾风撕扯得笔直，似无数只手向苍天奋力伸展，又似万千声音在风中吟诵着庄严经文。

山风穿过我们的衣襟，却穿不透当年红军的队伍在此地刻下的烙印。所谓“万人之路”，既是藏语的本意，更成了预言 :

千万红军用骨血铺就的路，终引着一个民族走出漫漫长夜，走进天地间无边的黎明。

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那是消防官兵的拉练队伍。

沉重的救援背包压在肩头，像一团团移动的火焰。

年轻的队伍，脚步砸在山路上，发出坚实而短促的回响，与山风粗粝的呼号应和着，在海拔四千米的垭口，完成了与红军的精神交接。

　　离开风声如吼的梦笔山垭口，离开“雪山红路”的红色霞光，下行的路，是时光的缓坡，将人从凛冽的云端，一寸寸放回烟火人间。

日尔官寨的轮廓在山峦上显现。不同于卓克基官寨的金顶辉煌，它像一头沉睡的卧虎，巨大的石墙沉默地蹲伏在苍翠的山色之中。

当年红军匆匆借道北上时，可曾在此停留？抑或寨门紧闭，只留下马蹄踏碎石板的清冷回响？

车轮未停，官寨巨大的碉楼影子迅速退去，很快沉落于远山之中。

　　蜿蜒穿过几个藏寨，路旁敦实的石砌藏房，窗棂折射出斜阳的光晕，暖暖的照着。空气里混杂着炊烟的气息，那股燃烧牛粪饼的独特焦味，丝丝缕缕渗入微寒的风里。

偶遇穿着现代的藏族老人和孩子，步履稳健地消失在石巷深处。

没有喧嚣，只有一种植根于乡野泥土的静谧，在斜晖里弥漫。

这安宁的气息，是当年翻越雪山的衣衫褴褛的身影，用脚步丈量、用热血浇灌后，才得以深深扎根于此的馈赠。

　　达维镇西的高坡上，一座汉白玉巨碑拔地而起，西阳落霞光，碑身闪闪，流淌着冰雪般的光泽。

碑身如两柄直刺苍穹的利剑，又似并肩挺立的巨人脊梁，将1935年6月那个历史性拥抱，凝固成横断山脉间最锋利的几何符号。

碑座四壁的红砂岩浮雕灼灼如血。翻越夹金山、胜利会师、藏民相迎、北上宣言，将七万红军的集体史诗熔入红岩。

“达维会师纪念碑”七个鎏金大字的金光闪耀，2006年，纪念长征胜利七十周年，纪念碑落成，宋庆龄先生亲笔题词。

　　“会师桥”，一座建于民国初年，桥长13.6米，宽2.8米的小木桥，如一根棕色的旧琴弦横卧在沃日河上。

1935年6月12日，中央红军红一军二师四团，翻越夹金山，来到达维镇对岸半山坡上，与正执行任务的红四方面军74团意外相逢。

6月14日，沃日河两岸山坡，两军相拥，欣喜若狂，热泪盈眶，欢呼声盖过了沃日河水的轰鸣。

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阔步走向桥头，受到红四方面军二十五师的热烈欢迎。

当晚，军委总政治部在达维古镇后山的喇嘛寺前的一块开阔地上，举行了胜利会师庆祝大会。

　　暮色漫过达维河谷，流水朝着大渡河奔涌而去。

这座川西小镇成了中国革命绝处逢生的转折点。

红一、四方面军，两股铁流交汇的轰鸣，至今仍在沃日河两岸的山坡上震荡。

晚风骤起，纪念碑发出低沉的嗡鸣，混和着战马的嘶鸣声、会师桥草鞋踏过的咚咚声，把两万五千里征途的星火，淬炼成横断山脉永不融化的精神桂冠。

　　夜路更深，近四姑娘山镇时，灯火渐稠，抵达宾馆已是晚上八点。

四姑娘山的雪峰在深蓝天幕下勾勒出冷峻而圣洁的剪影。巨大的、沉默的群山，是这段红色长路的终点，亦是无言的见证者。

雪山红路，其漫漫修远，其终点，不过是另一段征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