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亭畔的干年对酌

晓天云影

　　当第一枚荷尖刺破水面，夏日的西湖便徐徐展开了她最旖旎的画卷——青山如黛，长堤卧波，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远塔近舟皆成韵脚。湖水轻漾，仿佛在低语着千年的故事，而那荷香初绽的瞬间，正是这场千年对酌的序章。

　　行至湖滨，那座被誉为西湖“最上镜”的集贤亭，便盈盈浮于碧波之上。六角飞檐，玲珑剔透，一道青石小堤如碧玉带般延伸入湖心，无遮无拦，仿佛引人步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人在其中，恍若踏入一幅流动的宋画，而你我，竟也不知不觉成了画中人。风起荷香，水波不兴，时光在此刻凝结，仿佛等待着与古人共饮一杯清茗。

　　人行其上，湖水温柔拍岸，衣衫似染微凉，抬望眼，山色空濛，烟波浩渺。天地之间，唯立此一亭，与古人遥遥相望，共酌半湖风月。

　　亭中悬一联：“水绿山青座中人醉，花明柳暗湖上春长”，横批“逸兴遄飞”四字，取文征明笔意，俊逸洒脱，与湖光山色相得益彰。字里行间，似有古人执笔，吟咏未歇。

　　湖面如巨大的澄澈明镜，映着天光云影，几只小舟点破琉璃，划开道道诗痕。此情此景，不觉浮现：“半湖百顷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千年前的诗句，今朝依旧吟诵风月。

　　集贤亭之妙，妙在“三借”：借一湖潋滟波光，借四围青翠山色，更借满池亭亭荷影。镜头所及，总有垂柳依依入画为前景，远山如屏为衬，更有粉荷倩影不期而至，随手一框景，皆是天然水墨，皆是千年诗意。

　　伫立亭中，夕光微微。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浮光跃金处，是微风揉碎了夕霞洒落湖面。

　　俄顷，风云变色，乌云压城，望着湖面那“半池工笔重彩，半池写意留白”的荷，思绪倏然被风吹远，翻开了千年的诗页。恍惚间，仿佛见那亭畔水湄，有身影绰约，共吟一池风月。

那一刻，仿佛看见白居易踏堤而来，苏轼执酒而立，苏小小凝眸低语，皆在光影流转间浮现。

　　瞧，那个着一袭青衫的就是白公。这位曾深情吟咏“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老市长”，想必也曾踏着这几乎与湖水齐平的青石小堤，步入此亭吧？他眼中所见，是湖，更是民心。

　　遥想他任杭州刺史时，疏浚西湖，筑堤便民，这满湖清波、连天碧叶，皆浸润着他的遗泽。他眼中所见，或许不仅是“绕郭荷花三十里”的盛景，而是他看到西湖这幅山水画卷在岁月愈发鲜活的快慰吧！

　　啊，那个竹杖擎手的乃是苏公。他刚从湖畔居另一酒局出来。醺醺然中他记得白公等几位老友所约匆匆赶来。这位与西湖结下不解之缘的旷世才子，两度守杭，功业卓著，更以诗笔将西湖镌刻于中华文脉之中。

　　当他立于亭中，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胸中激荡的，岂止是诗情？那“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体悟，那“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绝唱，是否也曾在这水汽氤氲、荷香弥漫的亭畔酝酿？

　　他眼中，这亭、这湖、这荷，早已超越了风景本身，是生命与自然交融的哲学意境。他与湖对酌，与风共舞，与天地对话，留下的是不朽的诗魂。

　　又有一画舫缓缓而至，又见一抹清丽孤高的身影，是易安居士李清照。她虽非久居杭州，但南渡后亦曾流连于此湖山之间。国破家亡的深愁，或许暂时被眼前“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西湖景致所慰藉？

　　集贤亭的荷风，可曾短暂吹散她心头的浓雾？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刚烈，与眼前柔美无俦的荷花，形成奇异的张力。她独立亭中，看荷瓣承露，是否也如珠泪盈盈？这满湖摇曳的生机，或许曾是她破碎山河里的一缕微光。

　　千年风雅，光影交错。 越来越多的“古人”被这满亭的霓裳荷影所牵引。杨万里踏着露珠而来，宽袖仿佛还兜着净慈寺的晨钟余韵，忽似闻一声鹤鸣，林逋翩然而来，而后张岱提着一盏朦胧的羊角灯也匆匆赶至。他们对亭中众人颔首微笑，各自入了对方的眼，也入了我的框景。

　　赴这场夏日荷约，便是与千年的诗意对酌，在西湖永不褪色的水墨长卷里，寻得一份永恒的清逸与遄飞。我们与古人，隔湖相望，隔风共饮，隔荷相知。

　　集贤亭畔的荷，是水写的唐诗。风起时，每一片荷叶都在吟诵，每一圈涟漪都是韵脚。先贤的魂魄，早已化作亭外的山色、湖中的云影、荷间的清风，与我们同在，共饮这一池风月。

　　西湖的天真是少女心般多变，不久风定神回，又见夕照满湖，亭畔只余我辈游人。远处扁舟如粒，那些贤者身影渐渺入湖岚云烟，唯余湖水悠悠，荷香袅袅。

　　快门声声清脆，现代游人的镜头贪婪地捕捉着这梦幻交融的一刻：忽然彻悟：这名为“集贤”的亭子，原是一道奇妙的时空门扉。今人用一袭霓裳、一颗向古之心轻轻叩响，西湖便将散落千年的诗魄词魂收入湖心。

　 暮色渐浓，为湖面镀上金辉。岸边乾隆“亭湾骑射”的御碑静默矗立，昔日帝王阅兵的喧嚣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亭亭如箭的新荷，倔强地刺向瑰丽的晚霞天穹。

古今在此刻的湖面上奇妙交融——白公疏浚的湖塘，苏公吟咏的波光，易安凝望的荷影，正映照着我手中相机的镜头。快门未响，时光已定格，诗意已流转。

　　快门轻响，定格的不只是属于我的江南诗意，更是跨越千年、由无数诗心文魄共同晕染的西湖精魂。这一瞬，我与古人共饮一湖风月，共酌千年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