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华山

水中月亮

昵 称：水中月亮

美篇号：5980107

虔诚问道太华山，峰巍路险风雨寒。

登临五峰腰腿软，只见云雾不见仙。

这首小诗，是我五度攀爬华山的心境小结，字里行间藏着半世纪的时光褶皱，也裹着对这座西岳奇山的万般情愫。在三山五岳之中，泰山的雄浑与华山的奇险最得我心，而华山，尤是刻在骨血里的牵挂。第一次与华山相遇，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那时的华山，还守着"自古华山一条路"的古训，没有如今便捷的摆渡车，更无缆车可乘。

我从山脚出发，踏着青石板路穿过青柯坪，途经传说中毛女栖息的洞穴，一路走到回心石前——那是对登山者勇气的第一道叩问。过了回心石，真正的考验才拉开序幕：千尺幢的陡峭石阶嵌在绝壁间，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我紧紧攥着冰冷的铁链，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百尺峡的"惊心石"悬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坠落，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老君犁沟的石径蜿蜒如犁痕，直通向云雾深处。

等终于抵达北峰，双腿早已如灌铅般沉重。可前方的苍龙岭，才是真正的"鬼门关"。那天山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狭窄的岭脊两侧皆是万丈悬崖，我全程佝偻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过这段路，连韩退之投书处的石碑都无暇细看——据说韩愈当年至此，因恐惧而投书求救，此刻我才真切体会到那份惊心动魄。千尺幢的险、百尺峡的惊、苍龙岭的惧，早已耗尽了所有勇气，东峰与中峰已是极限，南峰的长空栈道、西峰的斧劈石，终究是没能迈出脚步。往返近十五个小时的跋涉，让华山在记忆里刻下了"敬畏"二字。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又三次叩访华山。第二次、第三次，仍是沿着当年的路，只是体力渐不如前，却多了份与山对话的耐心。直到第四次，终于鼓足勇气踏遍五峰：在东峰观过日出，看霞光染红河洛；在南峰俯瞰云海，感受"华山论剑"的豪情；在西峰触摸那块传说中沉香劈山救母的巨石。每一步都像是对第一次遗憾的弥补，也让我对华山的理解，从单纯的"险"，渐渐品出了"雄""奇""秀"的多面风骨。

而这次第五次登山，却像是与老友的重逢，多了份从容与惬意。摆渡车沿着盘山公路平稳上行，缆车在云雾中穿梭，昔日让人望而生畏的险路，大多已加宽加固，增设了安全护栏。站在东峰之巅，俯瞰群山如黛，云海翻涌，忽然明白：年轻时只见华山的险，是因为心被恐惧填满；如今再见华山的美，是因为岁月教会了与山水温柔相待。

"只见云雾不见仙"，或许仙本就不在云端，而在这半世纪的攀登里——在第一次攥紧铁链的掌心汗里，在第四次踏遍五峰的喘息里，在这一次从容眺望的目光里。太华山的道，从来不是问仙，而是问己：问年少的勇气，问中年的坚持，问暮年的释然。五度登临，终懂山不语，却早已把答案刻进了每一步攀登的脚印里。

在西峰下了缆车，抬头望去，太华主峰如利剑插云，岩壁在熹微中泛着冷冽的光，倒真应了那句“峰巍路险”。山风裹着草木的气息掠过耳畔，恍惚间竟像是远古的低语，引得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许是这“问道”之心，本就藏在每一步向上的跋涉里。

拾级而上，才懂何为“险”。石阶嵌在悬崖间，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身旁便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云雾在谷中翻涌，时而漫过脚边，让人分不清是踩在石上，还是踏在云间。偶有苍松从岩缝中探身而出，枝桠在风中倔强地舒展，倒比任何石刻都更显山的风骨。

我们沿青龙背直攀西峰。这青龙背窄得不足三尺，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陡峭异常。想当年尚无护栏时，攀上峰巅，定叫人魂飞魄散，心惊肝颤。西峰之上，有舍身崖、杨公塔等景致。因峰顶有巨石状如莲花，故又名莲花峰。峰的西北面，同样壁立如削，空悬万仞，堪称华山奇景。立于西峰远眺，群山如列阵般排开，峰峦突兀，云气飘荡，那壮阔景象，令人心旷神怡。

在华山西峰的悬崖之上，翠云宫像一颗被山风打磨过的明珠，嵌在“莲花瓣”的褶皱里。看这翠云宫，它就是山的一部分，是云的邻居，是传说的容器。它让每一个途经西峰的人，在惊叹于天险之余，得以在此暂歇脚步，听一听风的絮语，看一看云的流动，悟一悟“险”与“静”的相生相依。这大概就是它藏在云深处的深意：任山风呼啸，云海翻涌，自有一盏清灯，守着一份不变的安宁。

翠云宫最动人的，莫过于殿前那块“斧劈石”。传说中沉香救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巨石上刻着“劈山救母”四个大字，字迹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让人想起神话里的雷霆万钧。常有游人在石前驻足，抚摸着冰冷的岩石，听老道讲那段传说。风从裂缝中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倒像是故事里未散的余音。而翠云宫的红墙就在一旁静静听着，把千百年的传说，都收进了檐角的铁马声里。

所有登华山的人几乎都要来看看这块“斧劈石”。一块巨石裂为两半，沉香救母的巨斧就嵌在裂缝中，斧柄早已朽坏，只余锈迹斑斑的斧刃与岩石相融。石上布满青苔，缝隙里积着雨水，倒映着天空的蓝。触摸岩石的瞬间，指尖传来冰凉的质感，仿佛能触到那场神话里的雷霆万钧——原来这莲花峰，不仅有花的柔美，更有石的刚烈。

游览完西峰之后，我们由路返回，复走青龙背向南峰进发。南峰是华山主峰之一，为华山最高峰，被称为“华山极顶”，因归雁南飞常憩于此又名落雁峰。登临绝顶，顿感青天在握，星斗可摘，举目环视，群山起伏，苍苍莽莽，黄河渭水如丝似带，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宋寇准曾在此写下“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的脍炙人口的诗句。

南峰的路，起起伏伏，行至半途，炼丹炉的遗迹在树影间若隐若现，再往前，孝子峰的轮廓渐清晰，峰峦虽不似主峰那般凌厉，却在平缓中透着一股温润，倒与这名字莫名契合。站上南峰绝顶的刹那，方才跋涉的疲惫尽数消散。极目远眺，群山如浪涛般向天际涌去，远处的峰峦被薄雾晕染成一片青黛，天地辽阔得仿佛能装下所有心事。山风吹过，衣袂翻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万千山峦皆在脚下，此刻便真是“万山穷尽我为峰”了。

而此行最牵动心神的，莫过于长空栈道。这处险绝之地早已名声在外，前三次来华山，我都只敢远远望着那嵌在绝壁上的窄路，敬而远之。第四次鼓足勇气想来挑战，偏赶上栈道关闭维修，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崖壁遗憾而归。此番再来，听闻栈道开放，便暗下决心：这一次，定要走一遭。

踏上栈道的瞬间，才知何为惊心动魄。脚下是仅尺许宽的木板，钉在垂直的崖壁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木板之外，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云雾在谷底翻涌，仿佛随时会将人吞噬。既怕失足的惊险，又为这独绝的景致心潮澎湃，小心翼翼与荡气回肠两股情绪在心底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衡。

走在栈道上，脚下是虚空，身旁是峭壁，头顶是苍天，恍若置身云端，又似踏在长空。风声在耳边呼啸，深渊在脚下沉默，那种极致的刺激与震撼，绝非寻常体验可比。一阵山风贴着峭壁吹过，铁链一阵摇晃，顿时惊得我心胆发颤，把手机放进包里，握紧铁链，再也不敢拍照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如登天境、如履长空的感觉，仍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在记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从南峰下来，往东路过南天门时，总觉那石坊像位守山的老者。门洞不高，却正卡在两峰夹峙的隘口。风从这里钻过，带着松涛的呜咽，把“南天门”三个题字吹得愈发苍劲。过了门，脚下的石阶忽然陡峭起来，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另一侧是摩崖石刻，“太华绝顶”的字迹被游人摸得发亮。再往前，东峰的轮廓已在云雾里显影，而南天门的影子，还落在身后的石阶上，像个未完的注脚。

千尺幢是垂直的考验，鹞子翻身便是悬空的惊魂。这段险路藏在东峰悬崖边，没有石阶，只有嵌进岩壁的石钉与铁链。人得学鹞鹰翻转身体，面朝深渊，半只脚踩在窄小石窝里，全凭铁链拽着缓缓挪动。过了这儿便是下棋亭。可我望着那悬在半空的险道，看着三面皆悬崖的亭子，终究没敢迈步。和上次一样，只好把到下棋亭的念想，轻轻搁给了下辈子。

东峰，人称“朝阳峰”，单是这名字，便藏着一场与晨曦的约定。东峰的观日台是块突出的巨石，像被山伸出的手掌，稳稳托在云海之上。去中峰时，回头望东峰，它已浸在正午的阳光里，云海渐渐散去，露出硬朗的轮廓。可那破晓时分的金光、云海里的涛声，还有崖边松树的剪影，却像刻在了心里。原来东峰的美，从不是静止的画卷，而是流动的诗——它让朝阳为笔，云海为墨，在天地间写下最动人的篇章。

由东峰下行不远就要爬云梯了，云梯像道竖在华山峭壁上的梯子，嵌在几乎垂直的崖壁间。手攥着两侧铁链，掌心被磨得发烫，脚下的石阶窄得只能落半只脚。抬头是晃眼的天，低头是深不见底的谷，风从耳边钻过，带着山石的凉意。每向上挪一步，都像在与重力较劲。等终于爬完最后一阶，回头望时，云梯已缩成一道细痕，悬在青灰色的岩壁上，晃得人心头发紧。

金锁关像道鎏金的门槛，横在华山几座主峰的岔路口。铁栏上、铁链间，密密麻麻挂满了金锁与红绸。风吹过，锁环相撞的脆响混着绸带的猎猎声，在山谷里荡出悠长的回音。每把锁都刻着名字，有的磨得发亮，有的刚添新痕，都在把祈愿系向云端。过了这关，往前是更险的峰，往后是已踏过的路，而万千锁钥，仍在风中守着各自的念想。

华山中峰，又称“玉女峰”，藏在东、西、南三峰之间，像被群峰轻轻环抱的一颗明珠。比起其他四峰的雄奇险峻，中峰更像位娴静的隐士，用松涛作伴，以云雾为裳，将一份独有的清寂与温柔，藏在少人问津的石阶深处。中峰的美，从不是惊鸿一瞥的震撼，而是藏在松涛、云影、传说里的温柔，它让攀登的人在历经险峻后，得以在此寻一份清幽，读一段故事，悟一种不与群山争雄的从容。

仙掌崖是华山迎面铺开的奇景。面东的石壁被天工劈出巨掌模样，竖在峰间，阳光泼下来时，掌纹里的岩石泛着金红，像只托住流云的手，瑰丽得让人挪不开眼。过了崖不远，五云峰一带便分了上下道。我们选了下行去北峰，没走熟悉的苍龙岭，改走飞鱼岭。原以为也是峭壁间的险途，谁知路虽凿在崖上，却平缓好走，少了惊心动魄，倒多了几分闲步山径的从容。

经擦耳岩到达北峰顶，从北峰往下看，那些通往山脚的石阶如银链般缠绕在岩壁上，每一级都被磨得光滑。石阶旁的铁链挂满了同心锁，红绳在风中飘动，锁上的字迹有的已模糊，有的还崭新——这是无数游人留下的印记，也让北峰成了华山最有人情味的一峰。

华山北峰，又名“云台峰”，虽海拔不及其他四峰，却因扼守华山咽喉，成了攀登群峰的第一道关隘。当年我踩着千尺幢的石阶向上仰望时，北峰如一座天然城堡矗立在云雾间，岩壁陡峭如刀削，却在险峻中透着几分沉稳——仿佛群山在此设下一道门槛，要先让你读懂“险”的真意，才肯放行。

北峰的主峰是一块独立的巨石，四壁几乎垂直，仅一条栈道与南峰相连，这便是“苍龙岭”。站在北峰峰顶俯瞰，苍龙岭如一条灰色的巨龙，脊背狭窄处仅容一人通行，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云雾在谷底翻涌，让人不敢久视。

峰顶的“真武殿”依山而建，红墙在灰白石壁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殿前有一株古松，枝干向苍龙岭方向倾斜，仿佛在守护着这条险路。风从岭间穿过，带着呼啸的声响，吹得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与远处的鸟鸣、近处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倒让这险峻的云台峰多了几分烟火气。

下山时，夕阳把岩壁染成了赭红色，那些曾让人胆战心惊的险路，此刻都成了温柔的剪影。原来华山的“险”从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媒介——它用最极端的方式，让你触摸到山的脉搏，也触摸到自己内心的力量。这大概就是天险的深意：越惊心动魄，越让人念念不忘。回望太华群峰，依旧巍峨，却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凛冽，多了几分相守后的温和。原来所谓“问道”，从不是为了遇见仙，而是为了在与山的对话中，遇见更澄澈的自己。这一路风雨，一路艰险，早已是最好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