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第20章：“四狗”初会

彭 忠

八月的午后，骄阳似火，西郊碑石场的石碑被晒得滚烫，连趴在石碑下的蟋蟀都懒得鸣叫。这片废弃的碑石场是小镇上孩子们的秘密乐园，散落的石碑成了他们捉迷藏的屏障，平坦的石板则是玩弹珠的绝佳场地。就在今天，黄滚他们刚刚发明的“打毛跪”游戏，会在开学之前，在捧乍镇各个角落流行起来。

铁蛋跪在场地中间哇哇大哭，西门街的孩子们围着哈哈大笑。胖墩大声的嘲笑："毛跪毛跪，铁蛋去跪，跪好，大声哭！哈哈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最大的石碑后面冲出来，猛地推了胖墩一把：“欺负我弟弟？找死啊你们！”

来人是石头，铁蛋的亲哥哥。他比胖墩高半个头，人瘦得像根竹竿，但眼睛里冒着火星，拳头攥得紧紧的。石头刚才在碑石场另一头找蝉蜕，和几个伙伴在一起打弹珠。听见弟弟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立刻跑了过来。

胖墩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撞在一块石碑上，背上顿时火辣辣地疼。他恼羞成怒：“石头？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当英雄？”他吼得特别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头脸上，拳头已经握紧。

石头毫不退缩，尽管心跳如鼓，但他绝不能在自己弟弟面前退缩：“有本事跟我单挑！过来打碑场，谁不来谁是孬种！”

打碑场这片空地，是孩子们解决争端的地方。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石碑和建筑材料，平时很少有人去，成了孩子们默认的“决斗场”。

“单挑就单挑！看我不把你揍趴下！”胖墩拍着胸脯，脸上的肉跟着颤了几颤。他虽然比石头壮实，但也知道石头个子高，人瘦，灵活得像猴子，真打起来未必能占多少便宜。

就在这时，西门街的冲林、峰峰、郑俊、黄滚和黑狗也围了过来。三人立刻站到胖墩身边，与石头对峙着。

冲林虽然个子瘦小，却是西门街的孩子王；黄滚个头不高但很结实，以手劲大出名；黑狗则是其中最壮实的一个，平时不太说话，但打架从不含糊。三人浑身汗水，衣服湿漉漉的，沾着泥点，更添了几分凶悍。

眼看一场群殴不可避免，气氛剑拔弩张。铁蛋吓得缩在石头身后，小手紧紧抓着石头哥的衣角。石头能感觉到他在发抖，这让他更加愤怒，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和胖墩拼个你死我活。但一对四的局势明显不利，石头的额头渗出冷汗，思考着如何脱身。虽然有玉胜和玉江两个跟班一起，论打架，这两个乖娃娃作用不大！

“乡里乡亲的，都不要冲动！”突然，一个声音从碑林入口处传来。

大家转头看去，只见毛狗带着几个男孩快步走来。毛狗也是中街的孩子，但奇怪的是，西街的孩子也不讨厌他。他永远站在中立的位置，后来被小伙伴们称为“和事佬”、“毛佬”。毛狗身材匀称，脸上总带着笑，今天穿着件干净的白色汗衫，看起来格外清爽。

毛狗走到两拨人中间，双手平举，像要隔开两支即将交战的军队：“打架要是被大人知道了，回家少不了挨一顿揍。你们看，下边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野草，不如玩骑马打仗，摔在地上也没事，哪边输哪边认错！”

跟在他身后的花狗拍手叫好：“这个主意妙！”花狗是从座营那边来的，因为姑姑嫁到西门街，一有空常上来玩。他个头小巧，动作灵活，是捉迷藏的好手。

这时，又有一个壮实的男孩走上前来。他是马槽井的黄狗，这群男孩中最为魁梧的一个，肩膀已经隐隐有了成年人的轮廓。黄狗大声说：“毛狗当裁判，分中街和西街两队，一个人当马，另一个骑在肩上，哪个队被先拉下马哪队就认输！”

黑狗见状，小声对冲林和黄滚说：“这样也好，避免胖墩和石头单挑吃亏。打群架把事闹大了确实不好。”

胖墩听见这话，心里舒坦了些。他自知单挑未必是石头的对手——石头.虽然是瘦高身材，但灵活得像只猴子，上次摔跤比赛就输给了他。而骑马打仗，靠的是力气，这正是他的长处。胖墩顿时笑起来：“哟哟哟，今天什么日子，花黄黑毛四狗相会啊！哈哈哈！来来来，我当马，黑狗，骑上来，咬死他们！”

大伙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毛狗和花狗也没忍住。只有黄狗大骂：“狗日的胖墩，笑个大西瓜笑，等下石头摔不死你。”

于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战斗转化为了游戏比赛。孩子们欢呼着向碑石场下方的那片荒地涌去，像一群解除了警报的麻雀，瞬间从紧张的对峙变成了兴奋的嬉闹。

这片荒地位于小镇边缘，曾经是一个家族的宅基地，后来不知为何荒废了。如今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软绵绵的像一层天然垫子，确实是玩耍的好地方。几株野向日葵在荒地边缘顽强地生长，金黄色的花朵向着太阳绽放。远处，一条小水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条银带，延伸到绵羊洞村。更远处是连绵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在微风中泛起涟漪。

毛狗作为裁判，开始分队。中街队有石头、铁蛋、以及两个跟班；西街队有胖墩、黑狗、冲林、黄滚、郑俊和峰峰，再加上另外三个闻讯赶来的西街男孩助威。花狗和黄狗因为是外来户，决定中立观战，但黄狗明显偏袒中街，时不时朝石头使眼色。

“每队出三组人马！”毛狗喊道，“一组一组比，三局两胜！”

胖墩果然当了“马”，让黑狗骑在自己肩上。黑狗是西街最强壮的男孩之一，这个组合堪称重量级。中街这边则派出石头当“马”，铁蛋做骑士。铁蛋虽然年纪不大，但手劲惊人，据说能徒手捏碎鸟蛋。

“预备——开始！”毛狗一声令下，第一局比赛开始了。

胖墩驮着黑狗，像一头小公牛般冲向石头和铁蛋。草地虽然柔软，但坑洼不平，胖墩跑起来跌跌撞撞，肩上的黑狗被颠得左

摇右晃。铁蛋看准时机，在两人接近的瞬间伸手去抓黑狗的肩膀，但黑狗一躲闪，铁蛋抓了个空，反而差点从石头肩上滑下来。

“稳住！稳住！”铁蛋夹紧双腿，对石頭喊道。石头的脸上已经冒出了汗珠，胖墩和黑狗的体重加起来几乎是他和铁蛋的两倍，每接一次冲击都让他脚步踉跄。

胖墩又一次发起冲锋，这次他改变了策略，不是直冲过去，而是在接近时突然转向，试图从侧面撞击。黑狗趁机伸手抓住铁蛋的衣领，用力一拽。铁蛋失去平衡，从石头肩上摔了下来，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第一局，西街胜！”毛狗高声宣布。

西街的孩子们欢呼起来，胖墩尤其得意，朝着中街的孩子们做鬼脸。石头拉起铁蛋，低声说：“下次他们再来，我们蹲下一点，你往前倾，抓黑狗的胳膊。”

第二局，中街派出玉胜当“马”，玉胜比较壮实，人也稳重，当马正合适。铁蛋有了经验，人轻巧又做了骑士。西街则是郑俊当“马”，峰峰做骑士。铁蛋瘦小，对方骑士几乎比他高一个头。观战的中街孩子们都捏了一把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铁蛋异常灵活。他不像第一局那样与对方硬碰硬，而是在“马”背上左闪右躲，像只粘在上面的猴子。对方几次试图抓住他都没成功，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平衡。铁蛋看准机会，轻轻一推，峰峰就摔了下去。

“中街胜！”毛狗喊道。中街的孩子们欢呼起来，石头冲过去拍了拍铁蛋的背，铁蛋脸上泛起红光，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游戏中为团队赢得胜利。他瞥了一眼被胖墩踩扁的铁皮青蛙玩具，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决定胜负的第三局开始了。中街依然是石头当“马”，但骑士换成了黄狗。大家都认为黄狗偏心，向着中街童子军。西街则是郑俊当“马”，黑狗做骑士。

“石头，往左，往左！”黄狗在石头肩上指挥着。他比石头重不少，石头感觉自己的肩膀快要被压垮了，但仍然咬紧牙关支撑着。太阳晒得他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草地上。

郑俊显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大口喘着气，速度慢了下来。两队“人马”在荒地上周旋，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围观的孩子屏息凝神，荒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突然，黄狗喊道：“冲右边！”石头立刻向右侧冲去，这是黑狗的盲区。郑俊急忙转身，但已经慢了半拍，黄狗伸手抓住了对方骑士黑狗的胳膊，用力一拉。黑狗惊叫一声，从郑俊肩上摔了下去。

“中街胜！”毛狗高声宣布，“二比一，中街赢了！”

中街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石头和铁蛋等人洋洋得意地互相击掌。西街的孩子们则垂头丧气，胖墩尤其不服气，嘟囔着：“不公平！他们换人了！黄狗是马槽井的！”

黄狗闻言破口大骂：“胖墩你还要不要脸？输不起是吧？”

胖墩正在气头上，回嘴道：“关你屁事！马槽井的滚回马槽井去！”

黄狗顿时怒了，冲上前要打胖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毛狗和花狗赶紧上前拉架，别的男孩在一旁起哄。荒地上顿时乱成一团，争吵声、叫骂声、劝架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动静太大，终于引来了过路的大人们。胡小义与几个石匠正巧从郑三炮家吃完回丧饭回来，听见吵闹声走过来查看。一见是自己儿子又在惹事，顿时火冒三丈。

“小二蛮！”胡小义吼道，“你又给我惹事！”

胖墩顿时蔫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胡小义揪着胖墩的耳朵，边走边说：“以后捧乍街四条狗娃子在一起碰面，你给老子跑远点，要出大乱子，嘿嘿！”

胖墩低声哑气地回答：“是了是了，爹，轻点，疼，疼…！”

大人们的介入结束了这场童党闹剧。西街的孩子们悻悻散去，中街的孩子们则欢呼着胜利，簇拥着他们的“英雄”们往回走。

石头和铁蛋落在最后面。铁蛋小声说：“石头哥，谢谢你。”

石头摆摆手：“没什么，咱们中街的孩子不能让人欺负。”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铁皮青蛙，等我攒够牙膏皮，再给你换一个。”

铁蛋摇摇头：“不用了，我以后不用盐刷牙了，娘说对牙不好。”

夜暮下，荒地上的野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梦幻。那些被称为“狗儿”的男孩们，此刻只是一个个回家的孩子，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仇恨，只有游戏的输赢和短暂的恩怨。

但在这个下午，石头第一次感受到了保护弱小的责任感，铁蛋则尝到了勇敢带来的甜头。而四个狗娃的故事，将会在这个小镇孩子们的金色童年里延续。

胡小义拖着胖墩走远的背影，在夕阳下变得模糊。胖墩一边揉着发红的耳朵，一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荒地上散去的人群，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不甘，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小镇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母亲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夏日的黄昏降临了，带走了一天的燥热，带来了夜晚的凉意。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孩子们又会找到新的游戏，新的争端，以及新的和解方式。

但在这个特殊的下午，他们都长大了那么一点点。石头明白了保护需要智慧而非蛮力；铁蛋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不在于拥有什么玩具；而四个“狗娃”也意外地成为了连接中街与西街的纽带，尽管他们自己尚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夜幕缓缓降临，星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那些白日的争吵与欢笑，胜利与失败，都融化在夏夜温和的风中，成为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童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