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第19章：打毛跪

彭 忠

从瓦窑村回家的路上，葬礼上的硝烟气味还黏在鼻腔里，是土腥、香火和某种陌生肉体寂静腐败的混合体，沉甸甸地压在一群孩子的沉默上。大家走到镇西头开阔的碑石场，阳光猛地砸下来，像揭掉一层蒙眼的黑布，这群八零后的孩子才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

碑石场永远是捧乍镇最不像镇子的地方。巨大的、尚未成形的青白碑石或立或卧，粗粝的断面反射着冷硬的光，石粉弥漫在空气里，吸进鼻子干涩呛人。这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叮叮当当不成调的凿石声。死亡在这里是半成品，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黄滚踢开脚边几块碎料，弯腰撅起一块边缘相对平整的石板，尺半长，三指宽，沉得让他趔趄了一下。他把它端到一片难得的平整泥地上，仔细地挪正，松手。石板硬生生地立住了，像地里长出的一颗扁平牙齿。

“喂，你们看，”黄滚退后两步，歪着头，“像不像…那个东西？”

没人接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粘了上去。像什么？就像刚才在郑三炮家院子里，在袅袅青烟和惨白孝服中央，那个刚刚刻好新鲜字迹的灰黑色灵牌。

少俊抿着嘴，眼睛眯缝起来，在地上扫视，捡起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卵石，掂了掂。他走到十米开外，那里恰巧有道矮墙断垣。他站定，姿势是模仿电影里游击队员的仓促瞄准，手臂一甩——

石子划了个短促的弧线。

“啪！”

一声脆响。立着的石板应声而倒，干脆利落。

“好枪法！”黑狗猛地一拍巴掌，炸雷似的打破寂静，冲林也被吓了一跳。

美林和峰峰对视一眼，某种被葬礼压抑下去的、属于孩童的躁动，像电光火石一样在眼里擦亮。“我们…我们来个游戏咋样？”美林声音带着试探的兴奋，指了指倒下的石板，“就玩这个！立起来，用石头打！”

“光打没意思，”峰峰接口，脑子转得飞快，葬礼上的一幕幕还在眼前晃，“打中了……打中了的人叫谁去跪，就得像郑三炮他们那样，跪着！哭！”

“对！跪着！名字就叫……叫‘打毛跪’！”黄滚蹦起来，仿佛发明了这个词就拥有了无上专利。

规则在七嘴八舌中迅速成型，带着孩童模仿成人世界特有的残酷天真和荒诞。立碑，十米外投石，口中需念念有词——“毛跪毛跪，某某人去跪。”击倒者幸免，被念到名字者若碑倒，则需至一旁跪伏，必须放声大哭，直至下一个击倒者出现，并高喊“毛跪毛跪，某某起来”，方能解救。

他们几乎是神圣地重新挑选了一块“毛跪石”，比黄滚那块更规整，更像微缩的纪念碑。场地选定财神庙前那片光溜溜的水泥地，庙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门神眼睛瞪得铜铃大，漠然注视着前方。

游戏开始。最初的口令是随意指的，带着试探性的恶意和哄笑。

“毛跪毛跪，黑狗去跪！”——石子落空，一片嘘声。

“毛跪毛跪，美林去跪！”——石板晃了晃，没倒。

少俊再次出手，这次瞄的是胖墩。石子呼啸而过，却差了半分，只溅起一点尘土。胖墩刚咧开嘴笑，一颗不知哪儿飞来的流弹“砰”地撞上石板底部。

石板倒了。是黄滚打倒的！

“噢——！”所有人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胖墩跪！胖墩跪！哭响点！”

胖墩脸涨成猪肝色，在同伴推搡哄笑中，扭捏地走到旁边空地，扑通跪下，然后扯着嗓子干嚎：“哎呀我的亲爹呀——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呀——”哭声夸张，毫无悲痛，只有滑稽，引得众人笑弯了腰。他一边假哭，一边偷眼看谁下一个出手来解救他。

游戏变得疯狂。孩子们轮番投掷，叫嚷，被罚跪的人卖力地发出各种怪腔怪调的哭嚎，财神庙前一时鬼哭狼嚎，热闹非凡。那块“毛跪石”一次次立起，一次次被击倒，承接着孩子们莫名宣泄的精力和对死亡刚刚获得的那点模糊、扭曲的认知。胖墩一直被大家针对，脚都跪麻了！

直到中街的铁蛋路过。

他缩着脖子，手里拿根细竹枝，想悄无声息地溜边过去。铁蛋在中街孩子里是个异类，瘦小，苍白，衣服总是过于宽大，眼神里有种惊惶不定，像只随时受惊的麻雀。他爸是镇上有名的酒鬼兼赌棍。

“铁蛋！”胖墩眼尖，一声吼叫像甩出的套索，“过来玩！”自从上次旧仓库惊魂之后，铁蛋就再没跟冲林他们在一起游戏过。

铁蛋身子一抖，想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但胖墩已经像座小坦克似的冲过去，拦在他面前，另外几个孩子也围了上来，形成一堵移动的墙，把他推搡到游戏场地中央。竹枝差点脱手，他死死攥着，指节发白。

“我…我要回家写作业……”铁蛋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恳求。

“急啥！”胖墩一把夺过竹枝，搁在墙角，“玩了再说！刚发明的新游戏，正好，轮到你了！”

中街的铁蛋一加入，瞬间成了新的靶心。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所有西门街孩子间流动。欺负一个弱小的、背景不光彩的对象，好像总能带来更刺激的集体快感。

“毛跪毛跪，铁蛋去跪！”少俊率先喊出来，石子带着风声飞出，擦着石板边缘飞过。

“毛跪毛跪，铁蛋去跪！”黑狗接着喊，投出的石头偏得离谱。

“毛跪毛跪，铁蛋去跪！” “铁蛋跪！” “跪！哭！”

喊声越来越齐，越来越响，像密集的鼓点。石子砰砰地打在石板周围，溅起的尘土几乎要淹没那块顽强的石头。它不是被直接击中，就是被飞溅的碎石波及倒下，但每一次倒下，伴随的都是“铁蛋去跪”的嚎叫。而下一个投掷者，总是故意失手，或者干脆瞄也不瞄，喊着“铁蛋起来”的解救语速快得毫无诚意，只为立刻让游戏重新开始，好再次把矛头指向他。

铁蛋像个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刚刚跪下，又被胡乱“救起”，立刻又被迫投入下一轮成为标靶。他脸色由白转青，呼吸急促，膝盖和裤子上沾满了泥污，每一次被命令哭泣，他都只是发出几声短促、干涩、更像被呛到的呜咽，这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嘲笑和更严厉的呵斥。

“哭啊！没吃饭吗！”

“学学郑三炮！刚才没看见啊！”

“大声点！不然不算！”

胖墩又一次故意打偏，石板却被美林大力扔出的石头震倒。

“跪！哭！今天哭不出来别想走！”胖墩吼着，唾沫星子横飞，上前一步，几乎戳到铁蛋脸上。他已经玩疯狂了！

哄笑声震耳欲聋。

铁蛋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瘦小的身体蜷缩着。最初的哄笑慢慢平息了一点，孩子们等着他例行公事般的干嚎。但他没有。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不是表演，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的痉挛。他低着头，人们只能看见他乱糟糟的发旋和那段细得可怜的脖子。

然后，声音出来了。

起初是极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然后猛地决堤——那是一种完全不似人声的、撕裂般的嚎啕，尖锐得划破财神庙前的空气，让所有笑声戛然而止。

“呜哇……爸……爸啊……呜呜……呜！”

孩子们愣住了，瞬间安静下来。互相对视，脸上还残留着刚才戏谑的笑意，此刻却迅速冻结成错愕和一丝不安。这哭……太真了。真得骇人。

“搞哪样名堂！欺负我们中街没人是吧？！”

一声粗野的暴喝从街口炸响。中街的那几个大男孩，刚打完弹子回来，领头的是铁蛋的哥哥石头，他远远看见自己弟弟跪在一群人中间哭得撕心裂肺，西门街的崽子们还都围了一圈，登时火冒三丈，以为是什么新的欺侮人的把戏。

石头带着人旋风般冲过来，一把揪起几乎瘫软的铁蛋，眼神凶狠地扫过西门街几个男孩，又瞥见那块墓碑般的毛跪石，愣了一下，但怒火更盛。

“妈的，玩邪的是吧？跪地上咒我弟弟？”石头推了胖墩一把，“来！单挑啊！”

西门街的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弄得懵了，恐惧被暂时打断，屈辱感和被挑衅的怒气瞬间涌上来。胖墩猛地爬起来，脸上还挂着泥：“谁咒了！他自己跪下的！”

“放屁！当我们瞎啊！”中街另一个高个男孩吼道。

推搡开始。骂声、叫嚷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石头护着还在抽噎、眼神空洞的铁蛋，狠狠瞪着西门街的人。冲林和黄滚聚拢到胖墩和少俊身边，双方剑拔弩张，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只有那块“毛跪石”静静躺在地上，凝视着这场即将爆发的、无知而喧嚣的童党纷争。